第8章

我发现,我的手表停了。

它不走了,指针停在九点十分。这个“勾”像是一个隐喻,不走,就对了。

我也没打算去理会它究竟是机械故障,还是电池耗尽。

我也不想在哲学思维层面去探究时间的客观性或主观性问题。

我只想回避所有的深刻,肤浅地沉浸在无感流逝的光阴中,每一秒都毫无意义,每一分钟都无欲无求。

“听听我歌单。”卢晓粤坐在副驾上不停捣鼓车上的大屏幕,终于点出来网易云音乐的应用。

我只求她尽快切换回导航页面,好看看她所说的“巴黎街”到底在何方。

她选的歌曲,我均未曾耳闻,只觉吵闹喧哗,稀奇古怪。

但她乐在其中,时而摇头晃脑,时而手舞足蹈。

她对我的蹙眉不以为然,“FUNK,哥你懂不懂?”

我甩头望窗外,悄悄拨低音量。

车子沿三亚城区主街缓缓前行,解放路两侧南洋骑楼风格的装饰还显一些风土人情。

不知身处何方的陌生感,带来一种莫名的刺激和兴奋。

“你家在哪里?”我扶着方向盘,转头问她。

“我爸是广东潮汕人,我妈是四川人,我居无定所,不知家在哪里。”她答的云淡风轻。

“潮汕姑娘口碑很好,勤劳。”

“是是是,上班任劳任怨做牛马,回家忙里忙外当保姆。我才不想把自己定义为这种勤劳的潮汕姑娘。”

她说完假装气呼呼甩头到一边。

我悄悄把音量调大,缓解说错话的尴尬。

她的方向感显然不佳,我们驱车走了半段解放路仍不见她示意停车。

“前面有个邮政局。”她兴奋嚷道,指着隔离栏对面的大楼。

“然后呢?”

“笨,你拿明信片去问一下,人家自然知道是图片来自哪里呀。”嘿,还是得夸她冰雪聪明。

干道没有地方可停车,看天色已近下班时间,只能留她在车上,我飞速冲进邮政的营业厅。

营业厅里,除了包裹快件业务,已不见传统邮票明信片的柜台。

我拿着明信片咨询一位年轻的营业员,她如同见到古董一般惊诧,摇摇头,大声喊了柜台后另一位年长的老叔出来。

那位老叔扶正眼镜端详了一会,又取下眼镜,放远翻看。

“这不是我们邮政正规发行的明信片。”他摇摇头,一口海南腔调的普通话。

我不解地盯着他。

“这是用自己照片按明信片规格打印的,以前流行过一段时间,贴上邮票就能寄出去。”

“那你看,照片里这片海,大概会在什么地方?”我没有泄气,继续追问。

“说不好,三亚的海岸线这么长。”他抬眼看了我一下,对我的执着很是不解的样子,“而且,三亚这十几年变化很大,很多好看的地方都被房地产商圈去开发了,可能已经不是以前的样子。”

“你看,这个礁石比较大,还有点多,不太像东线海岸,你往西线那边走走,或许能找到。”

“你想过没有?她选这个地方应该有什么寓意吧?”年轻的营业员热心地凑过来给我提示。

“我不知道。”我把明信片举起,透着光看,期待找出一些端倪。然而并没有。

回到车上,卢晓粤期待地盯着我。

“找不到,就算了,就这样吧。”我摇摇头,告知她结果。

我心中一阵难过,脸上的失望和落寞应该是无法隐藏。

她微微叹气,抬手指挥我往前开。

又转了一圈,直至华灯初上,仍然无法确认她以前来过的路口。

“你要不问问人?”

她默然接受了我的建议,下车找了位路边卖槟榔的阿婆。

看她比划了一下,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我知道她应该拿到了结果。

所谓“巴黎街”,不过是在解放路和建设街之间的一条小巷子。我们找了个地下停车场,停好车走了几十米便到巷口。

幽暗的巷子里,有几家本地人热衷的“苍蝇馆子”。

这个“巴黎”与那个“巴黎”,差距何止千万里。

我全然听从卢晓粤安排,跟她进了一家小店,她跟店家熟练报了几个菜名,扫码付款,然后带我挤到角落的排桌上。

过了一会,桌上出现了几个大碗。

“我把这边比较有代表性的粉汤都点了,港门粉,抱罗粉,陵水酸粉,海南腌粉,你都尝一尝。”

我拿了一个小碗,挨个大碗夹一些粉,被她嗤之以鼻。

“我们各吃一半。”她扒拉了半碗酸粉,然后将剩下半碗推过来给我。

我欣然接过,不敢有妄言。

这些粉汤,粗细不同,汤头迥异,酸鲜浓郁,口感皆是顺滑,味道各有千秋。

我确实饿了,扒拉的速度反超卢晓粤,抢先吃到下一碗。

饱腹以后,我举着手机给她拍照。她毫不介意地呈现她豪迈的吃相。

“假如你有幸年轻时在巴黎街生活过,那么你此后一生中不论去到哪里,她都与你同在。”

她一边滋溜滋溜嗦粉,一边听我一本正经地念叨,扑哧一声,差点把粉吸到鼻子里。

“又是改自你看的那本怪书?”

“不是,是改自海明威的《流动的盛宴》。”

“你这种文艺青年,不对,文艺中年,应该很招女孩子喜欢。”

“一般我也不会这样油腔滑调。”

“切,油滑起来就不一般。”

她端起碗把汤底都喝完。

从小店出来,转到群众街,沿街摊档密布,卢晓粤兴致盎然,不时窜进窜出。不一会,手里即拿着几样编织装饰。

我如同随扈,紧跟在后,过了一阵,她手里的拿的物件就逐渐转到我手里,她只顾东挑西拣。

“这里的东西都很便宜。”

“但这些东西你买了也没用啊?”我举着手里那几个黎锦编织物。

“谁说东西一定要有用?”她振振有词。

“没用就没必要存在。”

“我觉得我也很没用,但我来到这个世界,也不是我决定的。”她好像有些未经学院熏陶的原生哲思,扬着手里的小摆件,“就像这个螺化石,人家在海底静静几万年,先你而来,自然也不是为了给你用。”

“无用之用,就是美。”

我无语凝噎。

“有些东西,有些人,天生就只负责美。比如我。”

她放下手里的物件,回眸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