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半渡且过半渡去,一关更向一关行。

下了小舟,丘知鸿迈步来了岸边。

却未曾想只是短短几步,自己竟走出了个身轻如燕的架势。

他不由得转回头去,只见那涛涛大河之上,早就没有了一叶扁舟,唯有森广罗背着剑匣,快步而来。

“你有没有觉得,自己身体轻盈了些?”心中若有所感的丘知鸿开口问道,“我怎么觉得过了这大河,我仿佛脱了肉体凡胎一般?”

“这应就是潜龙榜的好处了。”森广罗快步上了岸,同丘知鸿解释道,“听闻这潜龙榜内有风花雪月、酒色财气八个关口,每过一关便长一分修行;那些八关过不尽的,名字将录在潜龙榜的背面,称为同榜;而八关过尽之人,则可再行较量,以夺榜魁。”

丘知鸿过去只知有个正榜,有个同榜,却不知是如何划分,如今听森广罗这般讲述,才明白原来正榜是过了那考验关卡、有名次的人;而同榜则是未能通过考验、只勉强入了潜龙榜之人。

“所以这风关的好处,便是除了体内杂疴?”

“应是如此。”森广罗点了点头,“可惜我却是个器修,这剑匣沉重,便是身体轻盈些许,也无太大知觉。”

言语间,两人已经来到了这花海前。

入眼满是姹紫嫣红,所见皆为争奇斗艳,好一片花海无垠!

这就应该是第二道关卡,花关了。

较之第一关的漫天风沙,这花海看起来倒没有那么危险,只是花丛迷离繁复、花香萦绕烦躁,想是行至其中,或有迷失之虞。

就在丘知鸿还在细细观察这花海之时,身边的森广罗已经打开了始终背在身后的剑匣。

而这剑匣之中装载的,却不是什么法宝飞剑,而是些刀锯斧凿,以及各色工具。

只见森广罗在这剑匣之中一通翻找,终于找出了个叆叇(音:爱戴),这玩意看起来和眼镜差不多,只是更贴合些,戴上之后却更像是个半面罩。

“你我也算是有缘。”森广罗戴上了叆叇之后,向着丘知鸿点了点头,“这花海看似寻常,实则却是个大神通法阵,不知底细之人入了花海,若没那去伪存真的大意志,必会迷失其中。我所炼诸般法器之中,正巧有个寻真的叆叇,你且跟住了我,自可轻易过关!”

说着,他便向着花海而去,当着丘知鸿面前,径直撞入了花丛之中。

可说来也是巧妙,明明森广罗是向着那花丛而行,当他真触碰到了那摇曳的花枝,那烂漫锦簇却悄然消失,竟是显露出了一条路来!

这便是去伪存真么?

丘知鸿细细观察,想要看出此路和别处有何不同,但看来看去,却只见满目芳华,几乎迷了眼睛,若不是有森广罗引路,恐怕行不了几步,便会迷失于这花海之中。

更要命的是,迷离之余,丘知鸿的双眼已是又干又涩,泪水更是止不住地流下——于是乎悲从中来,竟平白地生出了几分葬花的愁楚。

怪!怪!怪!

这花海确实曼妙,但却不可多看!

察觉此中不对,丘知鸿当即闭了双眼,循着前面森广罗的脚步声前行。

却不想没了那满眼芳华,心头反而澄澈了下来,行走之间,森广罗的脚步声竟渐渐和风声融为了一体!

原来这吹拂花丛的清风,早就为自己指引着方向了么?

这一刻,丘知鸿心中终于明悟。

原来那风关既是考验,也是收获;真个踏踏实实走出风沙之人,过了大河之后不仅身轻体健,还会对风有所感悟,所以到了这第二关花海,便能听风指引,不至于百花迷了眼睛、惑了心神。

森广罗是个器修,于他而言那风沙考验的是定风法宝,花海需要的是不惑的叆叇;而对自己而言,这一路行来,前一关的收获,便是后一关的法门!

思及此处,丘知鸿终于停下了脚步。

前方森广罗唤他跟上,他也只是笑着拱手,说一声“过关便是修行”,只待对方先行一步。

见此情况,森广罗低声嘀咕了一句,并未多做停留,不多时便消失在了花海之中,唯余了丘知鸿一人,立在这万紫千红之中。

耳畔清风低语,丘知鸿循着那风声所向,这才迈动了脚步。

只见他起初撞枝沾叶,略有些狼狈;但走得多了,脚下则越发轻盈起来,最后竟渐渐真如一阵清风,走在了枝梢叶上,竟是做个踏莎行、草上飞的姿态,自在徜徉、翩然欲仙!

……………………

闭目而行,也不知是过了多久,丘知鸿的鼻尖没了花香萦绕、身边多了凉风阵阵。

应是已经出了花海?

丘知鸿终于睁开了眼睛——果然面前早就没有了争奇斗艳的奇花异草,而是一片白茫茫。

好大雪!

江河清浊不见,峰岭墨色未染。须是天光乍泄,洒满清白人间。

这纷纷大雪尽覆了前路,让丘知鸿有些辨不清方向,他闭了眼睛去听那风声,只闻嘈杂一片。

丘知鸿回过头去,却发现雪地上连一行脚印也无,甚至自己所立之地,也连个浅浅的痕迹都没有——原来出了这花海,自己身躯竟又轻了几分,已是有了个踏雪无痕的本事!

心中喜悦之余,丘知鸿也开始思量起了这雪地关隘要如何得过。

风沙一关,是大道难行。

花海一关,是大道难辨。

而这大雪一关,则是大道难明。

茫茫白雪之下,沟壑丘陵皆做了一般模样,连个标志物也没有,却要向着何方而去,才能渡过此关?

丘知鸿并未急着迈出脚步,而是从背后抽出宝剑,掐个离火诀、使火焰覆于剑刃,随即掘开了脚下雪地。

大雪之下,他竟见到了个捕兽的陷阱!

这要是一脚踩了上去,那恐怕会相当痛苦!

四处挖挖,丘知鸿还看见了些竹木陷阱、泥潭陷阱,甚至还有冰窟窿,想来如果没有得到这踏雪无痕的本事,恐怕在这雪地一关内,应该会吃不少苦头。

也不知道走在前面的森广罗,这一关还有没有可以应对的法宝?

轻轻摇了摇头,丘知鸿熄了离火,将剑背回到身后,仰面看向了大雪飘扬的天空。

大道难明,应向何处去耶?

那便向上,此番且行天道!

纵然覆雪掩踪迹,只要向上便是路!

思及此处,丘知鸿心中已然没有了困惑,他迈动了脚步,也不管此身何在、此路何往,只向那上坡道上奔走。

起初他还是脚踏霜雪而行,踏雪无痕的法门让他能越过了那雪下的陷阱。

走着走着,面前的地势就逐渐险峻了起来,从缓坡变成了陡坡。

雪还在下,但留在坡上的残雪却越来越少,光秃秃的岩壁露出,不远处赫然出现了一座笔直如柱的山峰!

丘知鸿抬起头来,手搭凉棚望去,却见那山峰顶上并无半点霜雪,只有一轮圆月高高挂起,映衬苍穹。

那便是……月?

丘知鸿转回头来,惊觉身后大雪竟不知何时已然停歇——又或者自己这一路攀行而来,已然走过了雪关,来到了月关之下。

而要过次关,想来就要攀上这座如天柱般的陡峭山峰了!

这风花雪月,便是一路走来的风沙,花海,雪地,月峰。

丘知鸿抖擞精神,径直来了这山峰之下,正寻着可堪攀援之处,忽见那山壁上正赫然刻几行字。

寥落孤天锁玉盘,银纱抖落罩尘寰。宫中仙子应犹记,曾有潜龙奋长鞭。

伸出手去摩挲着绝壁上的字迹,丘知鸿只觉指尖上一阵刺痛——刻下这几行诗的人,应是一方大能,字里行间皆是无上剑意!

和之前的那些字谜不,这月峰一关,绝壁上所刻竟是一首凭吊诗,讲得是当年大燕太祖初临军阵,雪月挥鞭净三山的典故。

当年大燕尚未建立之时,天下纷乱;诸国林立,各自攻伐,正道不兴,修士避世,妖邪遂肆意妄为,未入道门之人甚至一度沦为了妖魔口中食粮。

燕太祖还是少年之时,就发下宏愿要大兴人道,学有所成还乡之后,他便邀请乡人和自己一起,清理了周围山中噬人的妖邪。

可乡里人大都畏惧妖魔,不愿意同他一起去。

于是,他就同乡人说道:“如今妖邪势大,故诸位心存畏惧,我便独自先行,清理了丹杏岭上的狼妖!”

说完,太祖就单鞭匹马上了丹杏岭,将一窝狼妖做了个整整齐齐。

回到了家乡,乡人纷纷献上金银,以求庇护,但太祖却未纳金银,只唤他们随自己一起,去黄蒙山驱逐蜈蚣精。

有了丹杏岭的经验,一些人愿意同他一起;但大部分乡人依旧驻留观望,不敢上山。

直至黄蒙山上的蜈蚣精也被清理干净,第三次回到家乡的太祖于庆功的夜宴之上,持鞭高呼,要众人随自己去横云岗上,诛杀那噬人无数的金眼雕。

这一回,乡人终于不再犹豫,于雪月之下,他们纷纷挎弓携箭,各持刀叉,随太祖一起上了横云岗,将个金眼雕硬是杀至了绝种。

至此之后,三山清净,风貌大变,再无妖邪作祟,外来商客到了此地,竟以为是换了三座山峦——故而太祖常用的那支马鞭,渐渐也就得了个赶山鞭的名头。

诵读道藏之余,丘知鸿偶尔也读过些零星史书,如今读了这首诗、见了这山间月,心下只觉一阵豪气翻涌而生,竟是又多了几分气力。

兜兜转转寻了个凸起的石台,他便欺身而上,恰似个灵巧的猿猱,向着峰顶之月,一路攀援而去。

丘知鸿自小在寒鸦岭上长大,走惯了山路,爬惯了老松,但即使如此,这攀援于他也是一番挑战。

这天柱峰四面都堪称绝壁,只有少数石台突出,但也打磨得极其光滑,抓握起来稍有疏忽,便会失了手去,从半途跌落。

而攀援所至之处越高,周围就越是寒冷,好不容易行至半途、寻了个半山腰的平层石台,想要歇口气时,却不防上面猛然落下个倒霉蛋,差点将丘知鸿也一并送出榜去。

于是,丘知鸿只能一面稍加休憩,恢复气力,一面仰着头小心上面高空坠人。

偏偏偶尔有个剑修,御剑而来,全然无视了这悬崖峭壁,就直奔那峰顶月宫而去,和他们那潇洒模样相比,丘知鸿更是越发狼狈。

眼见着一个个剑修乘云而上,丘知鸿只觉人与人之间差距简直大得惊人,一时间竟难免生出了些丧气之感。

既已起心动念,自须平心静气。

就在丘知鸿打算坐下来定一定心神之时,又一个剑修哈哈大笑地从他面前御剑掠过,而在丘知鸿身边,一个体修模样之人则是高声叫嚷着骂出声来。剑修见状,也不急着上山,就御剑在周围盘旋、回骂。

不少于这半山腰上休息之人,纷纷凑了过来看热闹。

初时丘知鸿也觉得颇为有趣,但品鉴得多了、心思静了,他渐渐地却只觉这些人吵闹。

这便是道不同了罢、

道……不同?

一念既生,丘知鸿猛然睁大了眼睛:这第四关的宗要,竟是大道不同!

前面三关,不管是有什么困难,终究是行在路上。

到了这第四关内,改为攀援,各种修士、各方道门所有手段便截然不同,而且山峰不似别处那般空旷,彼此之间看得更是分明——于是,大道不同就凸显了出来。

而既然大道不同,那便要坚持己道,不为外道所惑才是。

快则无所喜,慢亦无所忧;丹符剑器阵术体,皆是道也!

于是,从半山腰上再出发时,丘知鸿终于有了几分心如止水的模样,纵然身边常有剑修御剑而过,大声嬉笑,他也只做等闲,手脚动作半分也没有耽搁,自是一步一步地向着那顶峰而去。

也不知道攀爬了多久,丘知鸿终于来到了这顶峰之上。

面前明月皎皎,似乎是触手可及,银纱一般的月光铺成了一条道路,直向着那明月而去。

不过丘知鸿却并未第一时间迈出脚步,他平缓了呼吸之后先是看向了脚下。

山峰消失不见,那些一同攀援之人也没了身形,也不知道刚刚那些吵闹的修士,到底是真有其人,还是这潜龙榜上历练的一环?

摇了摇头,丘知鸿不再想着这些,他挺直了身躯,抖落了几下麻布长袍,这才奔向了那一轮皎皎圆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