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为什么希腊人“弑父”而中国人“杀子”

中国文化和西方文化有着巨大的差别。

希腊神话中一个常见的主题是“弑父”,其中最有名的一个是俄狄浦斯的故事。

有一位国王,得到一条神谕,说他“将被儿子所杀”。这个国王很害怕,因此甚至不敢和王后同床。有一天,他酒后忍不住乱了一下性,结果生出一个儿子,叫俄狄浦斯。国王很害怕,就把这个婴儿扔到了山里。结果这个孩子被一个牧羊人发现并且养大。长大之后,他和国王在城里狭路相逢。两个人互不认识对方,国王命令俄狄浦斯让路,俄狄浦斯脾气也很暴,盛怒之下把国王也就是自己的亲生父亲杀死了。然后他因为能力出众,被民众选为国王,按照习俗与前王后也就是自己的母亲成婚,于是应验了他将“弑父娶母”的神谕。

这个故事后来被弗洛伊德引用,形成心理学中的一个著名术语:“俄狄浦斯情结”。

除了这个故事之外,在希腊神话中,“弑父”的例子实际上还有许多。希腊的神界频繁发生父子冲突,父亲通常会对自己的儿子百般提防。天空之神乌拉诺斯把子女们囚禁于地下,结果他的儿子克洛诺斯用大镰刀阉割了父亲,取代了父亲的统治地位。

克洛诺斯成为神界的主人后并不放心,因为他的父亲死前对他说:“你也将像我一样被自己的儿子推翻。”于是克洛诺斯做出了一个残忍的决定:把生下来的孩子全吃掉。所以他的头五个孩子,全都在刚出生时被他一口吞下。第六个孩子叫宙斯,也就是希腊神话中最伟大的神,出生之后,被母亲用石头调了包,侥幸活了下来。长大后,宙斯把父亲扔出了王宫,自己成为众神之王。

希腊神话中“弑父”的故事这么多,并不是一个偶然的巧合,而是反映了希腊社会当时的某种现实。

遍观中国上古神话,我们绝对看不到这类“大逆不道”的情节,与此相反,我们看到的多是“杀子”的传说。

比如尧舜禹中的舜很有才干,但是他的父亲瞽叟却不喜欢他,经常无缘无故地毒打他。舜怎么办呢?他从来也不反抗。打得轻,他就乖乖地忍受着;打得重,他就逃到荒野中,一个人痛哭。尧听说了这些事情,认为舜品德高尚,准备重用他。结果瞽叟更不高兴了,他联合自己小妾生的儿子象,要谋杀舜。有一次,瞽叟要舜修房顶。舜刚爬上去,瞽叟和象立马抽走梯子,放火烧屋。好在舜把自己头上戴的斗笠当作降落伞使用,然后跳了下来,逃过一死。结果过了两天,瞽叟叫舜去挖井,舜又老老实实去了,等舜下到井底,他的老爹和弟弟就急急忙忙地挖土填井,想把他给活埋了。幸运的是,舜很有警惕性,知道他们没安好心,一下井就早早在井的侧壁凿出了一条暗道,这才又捡回一条命。

因为这种“百忍成家”“不惜一切代价建设和谐家庭”的精神,让舜成了那个时代最伟大的圣贤,被万人歌颂,后来又成了领导。这个今天读起来有点儿怪异的传说,在1911年以前,一直被当作教育中国人的最经典的故事之一,列为“二十四孝”之首。

“二十四孝”中还有一个很有名的故事:在一个大灾之年,一名叫郭巨的孝子为了省下一口粮食以确保母亲不挨饿,打算把自己的儿子活埋了。他的理论是,儿子死了可以再生一个,母亲死了就不能复生了。这就是二十四孝中著名的“郭巨埋儿”。

这两个故事也不是偶然出现的,在中国传统文化中,这样极端地强调孝道的故事很多。所以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们也许可以把中国文化解读为“杀子文化”。

那么,为什么西方神话的主题是弑父而我们是杀子呢?

这个原因比较复杂,归根结底还要追溯到中国和希腊地理环境上的不同。

我们前面已经讲过,中国地理环境有两个特点。第一,它是半封闭的,由青藏高原、草原、沙漠、长城围起来。第二,被围起来的这一大块腹地,土地很肥沃,非常适合发展农业,也非常适合定居。

而希腊的地理环境与中国几乎完全相反。希腊地理环境的第一个特点是开放性。希腊是个半岛,看希腊地图,给人留下第一个印象的是它的海岸线之长。除了北部,这个半岛的其他任何地方距海边都不过五十公里,海岸天然良港密布,航海条件得天独厚。用顾准的话来说,“这种条件几乎是世界上任何其他地区都不具备的”。

第二个特点是土地非常贫瘠。希腊多山,土壤里有很多石块和沙砾,不利于农业耕作。所以古希腊作家、历史学家希罗多德说希腊“一生下来就是由贫穷哺育的”。

这种地理环境的不同,决定了中国文明和希腊文明的区别。

我们的祖先很早就在黄河两边世代定居下来,很快形成了大面积的、单纯的定居农业模式。中国文明从根上就是农业文明、定居文明。定居文明中,人们的生活方式不过是对上一代的重复,老年人的经验和智慧是至关重要的,因为他们知道什么时候发洪水,什么时候播种。所以我们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在农业社会,老年人是永远的权威,一切社会资源都掌握在老年人手里,老年人对家族的支配是终身制的,年龄越大,辈分越高,发言权就越大。所以中国社会是一个“尚老社会”,与“老”有关的一切词都是好的:“老实”“老练”“少年老成”“老板”“老总”……都有成熟、稳重、德高望重的意思。

而希腊人的生活却不是这样。

希腊贫瘠的土地不适合种大米和麦子,不过那些多岩石的山坡能用来种葡萄树和橄榄树,也可以养羊。所以,希腊粮食不能自给,但是可以生产橄榄油、葡萄酒和羊毛。

橄榄油、葡萄酒和羊毛不能吃,怎么办呢?可以卖了换粮食吃。所以希腊人就到海上去做生意,把自己生产的橄榄油、葡萄酒和羊毛卖到别的国家,把别的国家的粮食运回来。

海上贸易和定居农业这两种生活方式完全不同。大海显然是年轻人的天下。因为大海充满危险,一次远航要用时数月,与风涛搏斗,这是老年人做不到的。所以在早期的希腊社会,最富有的往往是年轻人。在希腊传说中,我们读到更多的是对青春、活力的赞美。希腊雕塑歌颂的多是青春、健美的人体,因为希腊人崇尚展示青春和力量的体育运动。

这种航海的商业活动更重要的一个作用是打散了血缘纽带。大规模的航海活动,不可能是一个家族的男女老幼上一条船,只能是各家的年轻人上一条船,在这条船上,人与人之间是平等关系,而不是长幼尊卑的关系。所以一般来讲,在古代希腊,儿子成年后,父亲就会承认他的平等地位。这一传统后来演变成了一条法律:“雅典男性成年后(17周岁、18周岁)即完全摆脱家父的控制,在通过由家父或监护人及立法大会主持的市民资格考察以后,即可获得独立权利而登记造册。”

说到这里,我们回头再看希腊神话。神话是现实社会的隐喻。弗洛伊德在《文明及其不满》一书中,把西方民主制度的产生直接归因于儿子对父亲的反抗。他认为,文明的发展过程就是从“原始父亲”的专制向“兄弟联盟”的民主转变的过程。在希腊社会的发展过程中,血缘纽带不断松弛,父权不断弱化。成年人以平等的方式组成社会,从而创造出了希腊的民主城邦。

“弑父精神”是推动希腊西方社会不断发展的一个基本精神动力。人们对家庭权威的态度,决定了他长大之后对社会权威的态度。西方文化的一个突出特征是敢于反抗权威,在代际冲突中完成新陈代谢和自我更新。

在中国人的精神世界中,鬼魂经常干涉人世的生活,需要人的供奉。而血缘纽带断裂后的希腊并非如此。“在古希腊罗马人的观念中,灵魂犹如飘忽的影像,不具实体,甚至连思考和说话的功能都没有,无力干涉生者的世界。而且,死者一旦获得埋葬或火化,其灵魂即可渡过阴河,进入一去不复返之乡,从此断了还阳的归路。因而,古希腊人对已经安葬,尤其是已经火化的死者的灵魂并没有畏惧感,很少有鬼魂上门造访的故事。”[1]

在世界其他主要文明当中,血缘纽带也以其他不同的方式早早地被割断了。比如两河流域的苏美尔文明,也很早就从血缘酋邦时代进入分层社会,推动这一变化的主要因素之一是商业。而商业在两河流域之所以重要,也是因为两河流域的地理环境与中国相当不同。

“古代苏美尔位于两河之间……每一座城市及其卫星城镇都被沙漠和其他的城市分离开来。……苏美尔几乎没有石头或金属,除了棕榈、柽柳、柳树和白杨这些并不太好的建材之外,几乎没有木材。铜、石头和建筑木材,如果需要的话,也只能通过同北部上游的贸易而获得。”[2]

因此,苏美尔文明不存在如中国这样的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不同地区的物产必须大量交换,大商业特别是长距离的远途贩运在苏美尔社会中有很重要的地位,并且决定性地影响了社会组织的形成。“在苏美尔人那里……大商业的存在是生产分工或者说社会劳动分工中不可缺少的,而且是将整个社会生活整合起来的黏合剂。”[3]

因此,苏美尔人的血缘纽带也很早就断裂了,血缘纽带断裂的一个表现就是神庙的兴起。因为人群不再以血缘为联系纽带了,自然也就不能用共同的祖先来维系团结了。他们要寻找新的共同的信仰,这就令中东地区出现了巨大的神庙。苏美尔各个城邦都竭尽全力,修建精美的神庙,供奉整个城市崇拜的主神,这些神与祖先是没有关系的。共同的神“是有力的社会黏合剂,将居民团结在一起,团结在国王身边,顺从其作为宇宙秩序的一部分。”[4]人们的社会地位由财产而不是血缘决定,穷人大批地成为富人的奴隶,由此进入奴隶社会。

而在中国,商业自始至终不发达,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一直是主体。“吉德炜指出,中国古代的地理环境特点有助于解释其文化发展的形式。早期中国文化的根基是农耕,所以市场的作用似乎很不重要。另外,中国境内主要大河的流向是自西向东的,这种自然环境很难激发地区间贸易的发展,因为它们流经的纬度相同,故而自然资源基本相似。缺少大范围贸易网络也可以用自然资源分布的广泛性来解释,各地日常生活都可自给自足,没有必要进行贸易。古代美索不达米亚的自然环境与此完全不同,社会发展所需的金属矿石、坚硬的石料和优质的木材十分匮乏,都要依赖远程贸易网。”[5]

因此,中国历史的发展与其他主要文明不同。在其他文明血缘断裂的同时,中国却出现了血缘群体的不断扩张,从家庭、家族扩大到部落、部落联合体,最终形成国家。

商代中国看起来和比它早一千多年的苏美尔城邦有一些相似的地方,比如城市、宫殿、文字和青铜器。但这只是表面类似,骨子里,中国早期文明和苏美尔文明及后来的美索不达米亚文明有很多截然不同的地方:在两河流域,青铜器之所以出现和发展,主要是由于耕种和作战这些实用因素。而在早期中国,青铜器主要被制造成礼器,用于政治目的。虽然中国的青铜文化如此发达,但农民们用的一直都是简陋的石器。苏美尔人创造文字是为了记账,或者说为了服务于经济。而中国的甲骨文记录的几乎都是占卜,而占卜是商代政治的运作方式。在苏美尔,城市是从经济中心或者说商品交易中心发展来的,而在中国,最早的城市都是政治中心,而非经济中心。因此,考古学家张光直强调,推动中国文明形成社会变革的主要动力是政治而非技术和贸易。而在世界其他很多地方,比如希腊和苏美尔,是相反的。[6]

张光直也因此认为,中国早期文化与玛雅文化有一个共同点,就是“重要特征是连续性的,就是从野蛮社会到文明社会许多文化、社会成分延续下来”。而苏美尔文化“是一个突破式的,就是在人与自然环境的关系上,经过技术、贸易等新因素的产生而造成一种对自然生态系统束缚的突破”。“亲属制度被破坏,亲缘关系为地缘关系所取代。”[7]

然而,虽然和中国一样属于连续发育的文化,玛雅文化也没有祖先崇拜,只有神灵崇拜。所以,我们看玛雅文化与苏美尔文明、埃及文明、希腊文明一样,有着巨大的神庙建筑。中国没有这种与民居完全不同的神庙建筑类型,中国的太庙建筑与活人使用的宫殿建筑毫无二致。

因此,血缘这个纽带,从新石器时代到春秋战国,一直牢牢地束缚着中国人。儒家的政治学说原理,其实就是把血缘原则放大到国家。有人说,中国人的宗教是儒教,而儒教的核心是孝道,是“慎终追远”“无后为大”。语言学家研究统计,世界上主要的民族的语言中,关于亲属的称谓有25个词左右,但汉语中有多少个呢?350个。与父亲同辈的男性,英语只用一个uncle就打发了,而汉语有伯父、叔父、姑父、舅父、姨父5种称谓。英语中cousin这个词,在汉语中要用堂兄、堂弟、堂姐、堂妹、表兄、表弟、表姐、表妹这8个词才能表达。这正说明血缘关系在中国人生活中的重要性。

直到明清,太庙仍然建在离皇宫最近的位置上。在中国南方,一个村子中心最精美的建筑基本都是宗祠。而如果你到世界各地去旅游,你会发现,不论是印度、中东还是欧洲,他们城市中心的教堂、寺庙供的都是神,没有一个是供奉祖先的。

中国人的庙供的是祖先,其他文明的庙供的是神。[8]这是中国文明与其他文明的一个根本区别。


[1]王以欣:《古代中国与希腊罗马世界的通灵术——一个文化比较研究》,《外国历史研究》2018年第1期。

[2]塞缪尔·E.芬纳:《统治史》(卷一),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第111页。

[3]陈宣良:《中国文明的本质》(卷五),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社,2016,第90页。

[4]塞缪尔·E.芬纳:《统治史》(卷一),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第110页。

[5]“中国古代文明不同于美索不达米亚文明,后者依赖贸易获取必需品和贵重物品,贸易对经济至关重要,也是政治体制形成的关键所在。而古代中国人主要依靠丰富的本地自然资源满足生业需求。”(刘莉、陈星灿:《中国考古学:旧石器时代晚期到早期青铜时代》,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7,第415页。)

[6]刘莉、陈星灿:《中国考古学:旧石器时代晚期到早期青铜时代》,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7,第412页。

[7]张光直:《考古学专题六讲》,文物出版社,1986,第23页。

[8]佛教寺庙是外来文化,道教也是后起的,不在此论之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