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我是钱快乐
我家正对着的是建设到一半停工的“太阳城”小区,从我家能看到它的楼顶,停工之后楼体的铁架并没有被拆除,枯黄得像暴尸沙漠的兽骨。那个小区本来也是我的公司负责整体设计和每户的精装修,可现在都黄了。每当我的目光远眺到那片钢铁、水泥和玻璃构建的废墟,我都会想起我们金市人发达时那些疯狂而奢华的举动,那可真是我的黄金年代呀。
我感觉心跳要开始变乱,此时香炉里的线香燃烧袅袅青烟,香味如同少女的皮肤般芬芳再次抚平了我疯狂的灵魂。这线香是我从台湾一个制香世家买来的,每根价值三千块钱。据说,用了上百种名贵草药和香料,我一种都闻不出来,但每次看着它变成一捧灰烬,我就好像听到了钞票纸张燃烧时的呻吟。它提醒我,我的时间是多么地昂贵。这钱花得很值,只有金钱的声音能让我内心安静。
我梳了头,修了面,穿上我的范思哲真丝睡衣,打开屋门下楼。客厅里人们骚动着,围住了我,都是我装修公司的员工。他们看着我,像是冬天荒野里的一群狼看到了一头羊。为首的工头对我说:“杨总啊,大过年的,一定得发工钱了呀,要不就得跳楼了呀。”
这群人几天几夜没有洗澡,人类特有的汗臭味在人民币上显得特别芬芳,但此刻熏得我直皱眉头。我向众人作揖鞠躬,说:“我给大家磕头了我给大家磕头了。”
“不用杨总给我们磕头,我们给杨总磕头。”
话音未落,众人齐刷刷地跪了下去,磕头如捣蒜,人们灰头土脸,一个个如饿鬼投胎,一时间大厅里灰尘扑天。
我的老父亲钱奋斗走进了家,他原本高大的身躯如今也佝偻了,仿佛一座被硫酸冲刷腐蚀过的铁塔。他每走几步都要扶着墙喘好久。他孤立无助地缩在墙角,像一匹衰老的马。
“你们看看我老父亲,他快到七十岁了,不要再让他受惊吓了。我在想办法,你们看我马上就要出去,大过年的都在给大家想办法。”
我掏出一沓红包,一人一个硬往怀里塞:“工钱我想办法,红包你们先拿着。”大家打开红包,发现信封里薄薄的几张红钞票,又闹了起来。
“你不要总拿你爸做挡箭牌,挡了十几回,再挡他也做不成人了。你拿这五百块钱打发人,你打发要饭的呢?把这别墅一卖,把外面的宝马一卖,不就有钱了?”
说话的是一个年轻的胖子,他叫王童。他父亲以前是个泥瓦工,在一次事故里摔断了腰,工头赔了他们家三十万赔偿款。这笔钱他们放给了武向红,武向红投资到了我这里。三十万,想着我都心酸。要放在以前,根本不是事。可我破产了,半毛钱都没法给他。
王童初中念完就没再念,在家门口搭了个违章小铁棚卖手机,久而久之耳濡目染,练就了修电脑修手机的手艺。王童带他爸来找我要了几回钱,可我真的没有钱啊,半个月前,他跑到我家里定下了锅。
“王童,你说你不给你爸养老,天天躺在我家,我又不是神仙。”
“我爸病了,养老没钱,你不是神仙钱是神仙。”
“那你找武向红要钱哪!”
“武向红把钱全给了你。”
“那是投资呀,投资失败了。是武向红欠你钱,不是我。你怎么就不明白呢?”我假装恼火地说。
我想走,却被众人拉住,王童一把拽住我说:“你今天不给我个说法,你躲到美国白宫我也跟着你一起去。”
我愤怒了,举起拳头揍了王童一拳,血从他的鼻子里流了出来。我老爹急忙拽住了我,可怜兮兮地望着我。王童的鲜血滴在了我的胸口,和王童的“李宁”篮球鞋上。弄脏了我的白衬衫,也弄脏了他的球鞋。看着我老爹,我的心软了。我从兜里掏出一沓钱来,塞给王童,说:“快回去给你爸治病吧。”
看见钱,人们炸了。他们围住我,说什么都要我发工资。大有要把我和这座房子拆了之势。我被拽得七荤八素,精神崩溃,我从包里拿出一把匕首,生生地插进了自己胸口,“扑哧”一声就软在了地上。
“出人命了!”众人鬼叫着作鸟兽散。转眼间所有人都走得干干净净,我父亲也没想到自己的善心逼死了儿子,哇哇大叫地出去喊人救命。大厅里只剩下躺在血泊里的我。
世界安静下来,我悄悄睁开眼,见四周没人,赶紧爬起来,收起刀子,收拾衣服,这都是我之前在广州做魔术师时的道具和血包。转眼之间,死的我又变成活的我,我重生,我又人模狗样地站在了这颗星球之上,完美的戏法。
我刚开车驶出车库,一个黑影就扑在挡风玻璃上,吓得我双手抱头,以为人肉炸弹。放下手来,我再细细一看,来者瘦高身材,头发花白,留着两撇纤细的胡子,竟是李扬德。在世人眼里,他是金市大学的中文系教授,兼容并蓄,是个杂家。可在金市市民论坛的“文学天地”中那部著名的神秘连载《金市奇人异事录》里,署名“无名氏”的作者看清了这老东西的真面目,在写李扬德那部分时作者这样写道:
李扬德,男,65岁。金市著名风水大师,生来一张好嘴。无论是易经国学,还是茶道瑜伽,甚至佛祖安拉,李扬德无所不晓,口若悬河。他在金市开班设坛,帮人求子算命做媒问官。谣传他能化酒为金,但从没人见过。
李扬德的家里没有镜子,他也从不照镜子。别人问他原因,他只是摇头,说天机不可泄露。据说,有好事者曾趁李扬德喝醉时偷用小镜子照其面部,镜子中竟空无一物。李扬德醒来后痛斥此人,诅咒此人卧床百日。结果此人真在酒席散后遭遇车祸骨折,在家中静养百日才康复。从此之后,金市再无人敢与李扬德开此玩笑,信赖他的门徒愈发多了……
我觉得写这篇文章的小子把李扬德看透了,他不照镜子是因为他没有脸。这老东西说的话我一句都不信,我和他交往,是因为他徒弟多,各行各业人脉极广。我花了重金给他磕过三个响头,他才收我为徒。
我急忙下车,扶起李扬德说:“师父,你有事情给我托梦就行了,怎么还亲自来了。”
“快乐呀,要债这事得自己来,不能托梦。高尔基曾经说过:一个诚实的人绝不会白用人家的东西,也决不会白拿人家的东西,更别提钱了。你再不给师父还钱,师父就只能收你烧的纸钱了。”李扬德感慨地说。
师父的话让我臊红了脸,我恨得咬牙。当年我有钱的时候,他哭着喊着要把积蓄放在我这里。我太心软,可怜他没儿没女没老婆是个孤老,收下了他的钱。哪里能想到我破产之后他天天纠缠我,我这才知道他放在我那里的钱不仅有他的,还有很多他从别处借来的。他整天哭哭啼啼,冷嘲热讽,像一只苍蝇般让人讨厌。我说:“我没钱。”
话音未落,车前传来脆生生的一声“哎呀”,我才注意到李扬德屁股后面跟着的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少女。她比我花一百七十万买的宝马的远光灯还耀眼,在北方的大雪中在我晦暗的心情里熠熠生辉。李扬德一把推开我,冲到了女孩身边,嚷嚷“怎么了怎么了”。
女孩怯生生地告诉我,草丛里有双眼睛在偷窥,她害怕。
我顺着女孩的指引,看到了王童屁颠屁颠往小区门口奔跑的背影。“别害怕,那就是个神经病。你怎么称呼哇?”
“我叫梁心。”女孩羞红了脸,不敢抬头,“我是李老师的研究生。”
李扬德冲过来,挡在了我们两人之间,对我说:“你不要乱问别人名字,你赶紧还钱。”
他板着脸,我发现他不敢看梁心的脸。
“李教授,您啥时候还我妈钱哪?”梁心焦虑地说,“我妈愁得已经不吃饭了。”
“你可真行啊师父,你连学生家长都不放过。”我冲他竖起大拇指。
李扬德说:“你先回去,钱会有的!老师还会赖你的债吗?”
“您刚才在您家就是这么跟我、跟大家伙儿说的。”梁心拖着哭腔说,“我信了,可没想一出您家门,就正好看见您从家里偷偷翻窗户,我就一路跟着您到这儿啦。”
李扬德红了脸,对我说:“你知道我为什么翻窗户,因为我家里都是逼债的人!你看看,连我的学生都向我逼债了。你赶紧给师父还钱哪。”
我笑着对梁心说:“毕业了,梁小姐可以来我的企业。”
“你有甚企业呀快乐,别人不知道你,师父还不知道你,你除了张嘴就剩下个㞗了。梁心,你赶紧走哇,少跟这些社会上的人往来。你妈的钱就是让他给骗走的。”
梁心被李扬德骂走了,我心中感到万分遗憾。“师父,你都说了我有个㞗,我没钱。你看我㞗能抵债你把我㞗割去算啦。”我苦笑着对李扬德说。
李扬德是个高级知识分子,他只能耍耍嘴皮子,自然做不出来这种粗鲁野蛮的事,只能瞪着眼睛来回念叨:“无耻,太无耻。怪不得泰戈尔说老虎并不吃老虎,只有人用人来养肥自己……”我没有理他,不无耻我又能怎么样呢?
沿着高速,我深踩油门,四十分钟宝马就到了金市机场。那机场当年是我负责装修的。它的外形是一个巨大的聚宝盆,屋顶是一个金光闪闪的金元宝。就在一年前,世界各地的淘金客们会坐着豪华客机呼啸而来,在这里一掷千金。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这灿烂金光变成了个笑话,我心中不由得黯然。
等人的时候,我发现机场超市不卖棒棒糖了。当年我最恨这里的棒棒糖,一根售价一百七十块,只有傻×才会买。现在棒棒糖不卖了,傻×们也不来了。傻×们不来,就意味着金市再也无法恢复以前的繁荣。我又开始怀念那根棒棒糖。
候机大厅里,旅客们的脸上一脸希冀,他们都在期待着和家人团聚。老百姓有吃有喝就是好日子,婚丧嫁娶才是人生大事。整个候机大厅喜气洋洋,像是一个巨大的肥皂泡,阳光让我觉得不太真实。
这时,身后有人问我是不是钱快乐。我等的人到了。我没有想到,来人不高大,也不凶猛,就是个可能刚满十八岁的少年。他脸白得像一片雪地。他说:“爷叫孙大胜,是橘子姐派来和你对接的。”
刚一进宝马车,我突然无法呼吸,是他从后座用铁链勒住我的脖子。他嘴中呼出的明明是热气,可喷到我的皮肤上让我非常地冷。铁链勒得我脖子都快断了。
“你的车爷用了。你要在爷离开金市前把钱凑齐了。你的手机不能关机,否则爷会找到你,割下你的耳朵。”
我急忙点头,脖颈上的铁链松了,眼前的黑暗渐渐消散,氧气重新注入我的身体。我看到孙大胜一脸认真地望着我,像个等待我签收快递的快递员,而不是在谈论如何割下我的耳朵。
“爷说清楚了吗?”他不耐烦地问我。
我敢说自己不清楚吗?孙大胜打开一个笔记本,我看到笔记本上的第一个名字是我,“钱快乐”,第二个名字叫作“周灵”。我倒吸一口凉气。孙大胜看我一眼,我急忙装作揉自己脖子上的勒痕。他对我说:“你滚吧。”
我刚下车,孙大胜轰响油门,宝马车箭一样飞出去,我大口大口呼吸着,我第一次发现,空气如此宝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