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倾心有事实感的批评

文学批评作为一种审美体验和价值判断,“知多偏好,人莫圆该”。那么,批评诸要素中最关键的是什么?学识、视野,抑或眼光、方法……?窃以为,最关键的还是事实感——艺术经验里真理性内涵的呈现。正如伽达默尔所言:艺术作品的真理性既不孤立地体现在作品上,也不孤立地存于审美主体上,而是存在于过去与现在的沟通,以及“不断更新的被经验的实在性”[1]上。这就决定了事实感是一种无形的“软能力”,是一种看起来极为普通而又十分难得的批评才能。但它无疑是批评的生命线,关系到批评的可靠感和有效性。

缺乏事实感,批评就会“东面而视,不见西墙;南面而视,不睹北方”。批评是知识与思想、美感与经验、事实与判断力融合而成的一种高度个人化的结构和能力。学识渊博、视野开阔、眼光深邃等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是保证批评活动有效的必要条件。但这些并非充要条件,不能保证形成恰切得当的判断。批评活动的可靠与有效,除了基于这些要素形成的审美经验之外,决定性的因素是建立在事实感之上的判断力。艾略特在《批评的功能》中曾提醒道:“批评家必须具有非常高度发达的事实感。这绝不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或常见的才能。它也不是一种容易赢得大众称赞的才能。事实感是一件需要很长时间才能培养起来的东西。它的完美发展或许意味着文明的最高点。那是因为有这么多的事实领域需要去掌握,而我们已掌握最外面的事实领域、知识领域,以及我们所能控制的最外面的领域,将被更外面的领域用令人陶醉的幻想包围起来。”[2]批评是全面的、综合性的活动,它不仅需要理论和技巧,更倚重于文学知识和生活经验而形成的价值尺度和事实理性。这种事实感的形成,漫长而艰难。它面对人类的文学传统和价值经验,立足于现实生活,在批评主体的审美经验、批评实践与自我反省中不断砥砺,不断增长,最终趋于正确得当的差别意识和价值等级。

批评的事实感置身于人类的文学传统和价值经验之中,并在与现代审美经验的双向互动中“守故鼎新”,判断批评对象把握现实的宽广程度、深入本质的深刻程度,阐明它说出的能力及“时代”价值与“历史”意义。由于种种因素,人类与文学传统和价值经验的联系会发生偏移、弱化,与世代累积的尺度和经验发生隔膜,甚至被拦腰砍断,只能看到脚下的地面。这就更有必要在向传统与经典的返归中寻找经验支持和价值支援。这种“返归”会告诉我们:什么是文学中持久而过硬的东西,什么是可以“确信”的,一部作品有什么样的意义,应该摆放在一个什么样的位置。批评家在向文学传统和价值经验的不断返归与调整中,阐释现实,发明传统,重塑传统,获得抓住要害、指明关键的批评能力,从而促进文学的鉴赏、批评与发展。

二十世纪以来,由于“新批评”“结构主义批评”“解构主义批评”等的影响,文学被理解为语言、结构、象征、修辞、体裁等有限的内在关系或无边的意识形态,人类存在广泛共识的价值等级体系动摇,文学趣味颠倒混乱,相对主义大行其道,文学批评庶几成为文学发展的障碍。文学价值不能仅从审美价值或者意识形态蕴含来确定,文学作品内在意义上关联着语言、结构、形式等因素,并形成整体性的审美效果和价值倾向。这种整体性的价值无法单独存在,每一方面都是构成价值的内在本质。而判定这种整体性的内在价值与传统、现实以及未来的关系,正是文学批评的要务。

有事实感的批评,历史意识鲜明,将传统现实化,将现实传统化,探索传统发展的逻辑与批评对象深隐的秘密;其关注文本的整体性,寻找沟通历史与现实的节点,能以特殊的方式突出那些被忽略的,然而却有重要意义和整体价值的一切,能肯定那些逸出传统的戛戛独行的“创造”。以事实感为支撑的可靠价值区域,同批评者的知识、感觉、经验熔铸为敏锐的感受力、可靠的判断力和对真理性内涵的固执追求:不被理论拘囿,不被现实限制,不被现象迷惑,不被派别蒙蔽,能以敏锐的洞察、深邃的目光与清澈的理智,刺透深遁于批评对象外部的真实意图;能够克服暂时性和相对性,同过去、现在与未来所构成的意义世界建立联系,确定其在何种程度上实现了所属的艺术门类的发展要求,并探寻新的端倪和趋向。

文学批评是在过去与现在之间建立联系并获得意义的真理性活动,事实感像航标一样,起着决定性作用。事实感是一切批评活动可靠、有效的先决条件,是一切杰出批评家无不具备的突出才能。这也是文学批评获得生命力的唯一通道。

2016年12月10日 于长安小居安

注释

[1]洪汉鼎:《阐释学I:真理与方法·译者序言》,〔德〕伽达默尔:《阐释学I:真理与方法》,洪汉鼎译,第Ⅸ页。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年。

[2]〔英〕艾略特:《艾略特文学论文集》,李赋宁译,第83—84页。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1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