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作为一个媒体人,经常被戴上见多识广的“帽子”,有朋友说得更直接:“新哥,没吃过猪肉,您可见过太多猪跑了。”
只是,在我听到“小丑医生”时,还是愣了一下。的确,哪怕在当下的中国,“小丑医生”依旧是个很生僻的词。
这是一个诞生于1986年的公益项目,最早出现在纽约的医院,在国外已经有几十年的历史了,由专业人士通过表演来缓解患者的紧张情绪,促使患者的大脑分泌更多的内啡肽,帮患者度过艰难的治疗过程,减轻他们在治疗中产生的痛苦,也生成更多的白细胞,提高免疫力。
“小丑医生”作为医学领域的替代疗法的一个分支,已经被广泛应用。
也有人用了略微不敬的话来形容这个职业的使命——让危重患者在死亡之前,还可以多笑笑。
出生于1990年的宋龙超是中国最早的一批“小丑医生”。
宋龙超每天都会戴着红鼻头,顶着花花绿绿的爆炸头,架上大框架的眼镜,穿着标志性的小丑服装,去逗患上白血病正在治疗的小病号们。
宋龙超在网上看了很多国外的视频,学习小丑们夸张搞笑的表演,琢磨每一个动作和每一个眼神。
他又像一个魔术师,可以将塑料空针和压脉带秒变成小病号们喜欢的“直升机”。
一天的工作结束了,他拎着自己的“战袍”挤上地铁,打了几个哈欠,靠在扶手上眯一会儿。
“今天又表演了一天,真的很累。”
他的语气里,有感慨,有放松,也有一种无奈,完全不是面对小朋友时的积极和欢愉。
宋龙超的职业身份,是四川省人民医院麻醉手术中心的一名普通的护师,而他另外一个更重要的身份,是被隐藏的。
他自己也是一个癌症患者。
是的,他也是一个需要被安慰的癌症患者,一个需要每天有固定休息时间的病号,他不知道自己明天是否还能清醒地睁开眼睛。
对于自己到底能活到哪一天,他压根就没有任何信心。
宋龙超喃喃自语:“逗别人开心的时候,我大概也就开心了。”
宋龙超的心里,曾经有过一个电影梦。
2008年,十八岁的宋龙超考入四川师范大学,被传媒编导专业录取。入学后不久,他的母亲被查出得了白血病。
为了母亲,宋龙超改学了护理专业。
在即将学有所成的时候,命运狠狠地往他脸上扇了一个响亮的巴掌:母亲没能看到儿子成家立业,便病逝了。
2
这是宋龙超人生的第一次坍塌。
倘若我的今生至爱躺在我身边,我也倒映在爱的人的心里,那么,为此付出的心碎与痛苦、艰辛与忍耐,都是值得的。
可是现在,她“抛弃”了我。
宋龙超失去了做医护人员的动力,不想接触患者,不想留在医院工作,甚至不想活下去。
那段日子里,他想了很多,最终得以从伤痛中复原。
他知道自己不应该因为母亲的离去就放弃所学的专业,况且当年学医的初衷就是去帮助更多需要帮助的人——更多像母亲一样的患者。
他花了很长的时间去修复伤口,面对让人沮丧和悲伤的空虚。
当他终于有信心去面对接下来一个人的生活时,命运又将他一脚踹进了深沟里:他自己被确诊患有甲状腺癌。
烦恼,已经不再适用于形容宋龙超的人生了,这个词太过轻描淡写了。
就好像是命运和你开了一个充满恶意的玩笑,家中有人得了癌症就已经足够让人崩溃了,现在,它还要冷酷地告诉你:“其实你也一样。”
给太多小患者带来欢乐的大男孩流着泪说:“命运其实挺不公的,我这辈子也没做什么亏心事,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就会这样,我家里面就会有两个癌症患者。”
疾病和事故从来不跟我们打一声招呼,遇上了,倘若还活着,我们心里必定会有一句台词:“为什么是我?”
是的,“为什么是我?”或者,“为什么不是我?”
没有为什么。
作为一个见证过太多生死的医护人员,宋龙超以为自己可以坦然面对,但是当他真正穿上患者服躺在手术台上的时候,大脑一片空白。
周围站着的同事间或说着些什么,他听到了每一句,却又没听懂任何一句。
他太熟悉这样的环境了,但此刻他的角色变了,他手脚冰凉。
有媒体这样评价宋龙超:“他内心是有信念的,他在给自己疗伤,他在给自己关怀。”
只是,为自己疗伤,是真有成效,还是自欺欺人?
还有人这样评价他:“他比较真诚,不是爱演或是特别装的那种。当然最重要的是可爱。”
一个癌症患者,竟表现得可爱:可爱地放肆,可爱地大笑,可爱地去取悦别人。
只是,为什么我感受到的却是一种绝望呢?
有一种人,陷入苦痛中,却挺拔得像一棵树,你宁愿偷偷在一旁替他捏一把汗或者暗暗鼓掌,却不敢跑去安慰或者说一句加油——总觉得那会是一种冒犯。
3
2020年,“新冠”疫情期间,宋龙超是援鄂医护人员之一,他说记不清自己收到过多少次这样的命令了,但无论何时何地,他从不犹豫。
3月,他跟未婚妻视频,聊起两个人的婚礼计划,但由于疫情的影响,有太多的东西压根儿没有办法准备。
本打算5月举行婚礼,只能延后了。
做着“小丑医生”的宋龙超,也在经历着诸多生活里的不便。
控制癌细胞的药物对心脏有副作用,他时常会感到不舒服,也会不时地冒虚汗。
但在工作时,他却始终洋溢着微笑。
“没必要有太多的不开心,没必要想太多,该做什么做什么,因为还不知道会有多少个明天。”
我想起一个故事。
有个焦躁的患者跑去看医生,他说自己很沮丧,生活无情而残酷,每个人看似笑脸相迎却又彼此很难依靠,感到很孤独。
医生说:“这有什么,我给你推荐个人。城里的马戏团有个非常著名的小丑,很多人看完他的表演就不会烦恼了,很灵验的。”
患者哭丧着脸说:“医生,我就是你说的那个小丑。”
可是医生,我就是那个小丑。
可是医生,我就是那个患者。
可是医生,我就是那个医生。
又是一天,挺过去了,宋龙超靠在地铁的扶手上,打了个哈欠。
回到家后,他对着公仔说:“今天我好累啊,你呢,累吗?”
4
歌手毛不易在一档真人秀节目里说过这样一段话:
我在实习的过程中,看到过数百个在我面前死去的患者。但第一个在我面前死去的,是我的妈妈。最遗憾的一点是,在我妈临死之前,她都觉得她的儿子是一个不成功的人。那个时候我学习不好,有可能拿不到毕业证,这让她很焦虑。在她临走的那一刻,他的儿子都是一个不成功的人。
由此便不难理解他在舞台上唱的那首歌:“如果有一天我变得很有钱,我会想尽一切办法倒流时间,不是为了人类理想做贡献,只是想和她说一句,我很抱歉。”
很多人本来以为这是他对某个初恋女孩说的情话,后来才缓过神来,毛不易想要说声抱歉的那个人,原来是他的母亲。
我不想为这个宇宙贡献自己的什么力量,我不想变成一个成功的企业家或者科学家,我更不想成为一个伟大的什么人,我已经失去了理想,但却依然怀抱梦想。
理想和梦想本来就是两码事。
我的梦想是:让最亲密的那个人,坐在我的对面,听我跟她说说话。
而这看似最简单的梦想,也成了一阵青烟。
那么多的粉丝围着他喊“毛不易加油”,毛不易却很懵:我最在乎的人都没了,我加油给谁看呢?
5
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我极其厌恶别人对我说“加油”。谁敢跟我说加油,我会当面跟他着急。
我当时不喜欢这两个字的理由非常简单,你是谁?你干吗让我加油?我还想歇歇呢。
这是个问题。
哪怕是主持节目时,主持人有时也会脱口而出,希望这一家人能够加油,能够跨过这个难关,毕竟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学生时代,每次运动会上,我们都会使出吃奶的劲儿,对着场上的运动员大声喊:“加油,加油,终点在等待你呢。”
期末考试,恨不能过了凌晨,看着那些没有看完的参考书,对着心里的那个小人儿低声说一句:“加油,一定能熬过去的,我终将战胜困难。”
后来,我见过太多朋友在工作或者生活里拼命,但他们本身并不喜欢拼命三郎的姿态,因为看不了风景,因为会身心俱疲,因为没有好日子真的等在后头,甚至当你到达目的地的时候,会怅然若失,说一句“不过如此”。
另外,太多给你说“加油”的人也并没有设身处地地为你思考,甚至只是轻飘飘吐出了一句话而已,就像抽烟的人吐了一个烟圈。
而你不知道“听话”的人为了加油,要付出什么或者已经付出过什么。
几年后,我再次深入反思这个问题,是因为一次访谈。
当天,我结束了晚上十点的电视直播,又接力直播了晚上十一点的电台节目,眼睛里堆满了红血丝。
约好了还要录一期访谈节目,我是被访谈嘉宾,主持人是我非常尊敬的一位电视前辈。
本来是聊跟阅读相关的话题,聊着聊着,聊到了我的“乖”。
前辈说,对我最大的印象就是敬业,而且对每一个工作伙伴都非常尊重,脸上永远都带着笑,永远都是那么“乖”。
我说:“对啊,我从小就是个乖孩子。可是,如果有一天我做了父亲,我是万万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成为乖孩子的。”
没有人知道我为了扮演好“乖孩子”这个角色,做出了多么大的牺牲。
放学后必须准时回家,老师布置的作业必须尽早写完,到了大学也依然不抽烟不喝酒不谈恋爱。
六岁的我,摔倒在地上都不敢吭一声,怕被别人说矫情、娇气、“不乖”。
所以,当我如此自律如此听话之时,如果你的眼神里还带着无限期待,饱含深情地跟我说“加油”,我的肺都要气炸了。
每个人都像是一根弹簧,“乖孩子”们大多被摁到了最底端,如果你继续要求他们“加油”,弹簧便会彻底失控。
弹簧可以失控,人生却不可以,一旦失控,那就意味着生活的塌陷、心灵的崩溃。
几分钟后,访谈节目做不下去了,我和前辈都在掉眼泪。
她握着我的手,轻声啜泣:“小新,我儿子是跟你一样的乖孩子,我觉得当年跟他说过太多次加油,我很怕他心里委屈还不跟我说啊……”
事后,她给我发了一条信息:“小新,对父母而言,都不清楚是从哪一刻开始,孩子跟我们就渐行渐远了,很伤感,却又无可奈何。”
我本想回复,却又实在不知道如何说起,最后回复了一个笑脸,满心里就是据说是福建某二年级小学生写下的一首诗——《找妈妈》。
你问我出生前在做什么
我答
我在天上挑妈妈
看见你了
觉得你特别好
想做你的孩子
又觉得自己可能没那个运气
没想到
第二天一早
我已经在你肚子里
6
经常会有人莫名其妙地跟我讲一句“加油”,我总是在想,你是我的谁,你以什么样的姿态在期待我加油。
这一程,我是不是可以不加油了,我甚至都不想保持匀速的状态,就想坐下来彻底休息一下,可以吗?
你看,我已经退到世界的角落里了,我非常卑微地发出自己的声音:“我就想歇一歇,就想停一小会儿,不想再冲刺了,我就想一边走路一边欣赏风景,还可以吹一两句口哨,不可以吗?”
有一个教育机构的创始人,在参加一档节目录制时,说过这样的话:
老妈不要再喊加油了,当你对一个考研人喊加油时,你可知他的油门已经加到底了?
老爸也不要再喊坚强了,当你对一个考研人喊坚强时,你可知他已非常坚强了?
你们是他最爱的人,这个时候没必要让他再加油、再坚强,就让他在你们面前脆弱一次,就让他哭哭吧。
本来我对这家教育机构是存有偏见的,但这位创始人的这番表达让我颇为动容。
我不想再扯着喉咙,脖子上青筋微凸,对着一个正努力攀爬或黯然落魄的人,高声大吼加油或者激励他好日子还在后头。
我甚至很担心,这种局外人的加油,会成为一种道德绑架。
有时候,歇歇,也挺好。
有时候,歇歇,就挺好。
7
我的化妆师二十二岁,一个刚走出大学校园长得很清爽的女孩子。
某一天清晨,在来电视台的路上,她的电瓶车没电了,她就用脚蹬啊蹬啊。
她一边用力蹬,一边不停地看手机生怕迟到,一边迎着风擦眼泪。
“我怎么就那么艰难啊?”
“凭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别人可以锦衣玉食、生活无虞我却要经历这么多的难?”
人生中,有三件事情很多人并没有想清楚:你要什么,你想怎样得到,以及你愿意为此承担怎样的代价。
我们都无法做到真正理解别人,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
这个世界上最难的四个字就是感同身受,哪怕他们是你的兄弟姐妹,哪怕他们是你的父母。所以才会有那句几乎全天下的父母都曾经说过的“名人名言”:“我都是为你好啊。”
没有人知道,懂事的你在那句“加油”背后,到底承担着什么。
总有那么一刻,局外人会觉得你是可以轻松度过的,你所面临的并没有你想象得那么糟。但是当我们深陷其中时,却很难再被激励和鼓舞了。
所以,这一程,就不要再给我说加油,而只是偷偷祝福我,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