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宏要死了。
人当然都是要死的。
只不过这位大汉的至尊,本来还觉得自己有大把的年华,还有无尽的未来,却在前不久害了一场病。
一场重病。
虽然短短的几天,他就活了过来,但那种艰难痛苦的折磨,让刘宏心有余悸。
而病后虽然宫中的御医们不敢直言,但刘宏已经察觉到自己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的状态。
这种明显的巨大差距,甚至让他在宫中的美人身上,都难以一展雄风。
男人很容易从自己兄弟的身上,意识到自己的健康问题。
刘宏也不例外。
死亡,这巨大的恐惧,进入了倒计时,
人在生死之间,是否有大恐惧,刘宏不知道。
但是他知道,自己不想死。
他想到了秦始皇,想到了汉武帝。
那些在历史上有过巨大作为的皇帝,在他们生命最后的尽头,是否和自己一样,都在渴望着活下去?
刘宏感觉人是一个很奇妙的存在,尽管他不想承认,但也不得不开始考虑,一旦自己步入黄土,身后的事情,究竟应该如何安排。
大汉的将来,又该托付给谁?
史侯轻佻无威仪,望之不似人君,但何氏一族,已经立足朝堂数载,已经有了稳定的根基。
若是传给幼子……
只怕会有更多的波澜。
皇甫嵩退下去了,刘宏觉得皇甫嵩是个让他很意外的人选。
他其实从一开始压根没有考虑过这个凉州来的武人。
作为皇帝,刘宏自然是没有地域歧视的道理,不论是关西人还是关东人,只要能为他所用,都是好人。
他只是担心皇甫嵩这个武人,没有足够的政治智慧,没有足够的忠诚,来帮他稳固他们刘家的江山。
忠诚是一种稀有的品质,而在忠诚的基础上,保持有足够的能力,则更加珍贵。
刘宏看着皇甫嵩退去的身影,矫健,雄壮。
他从来没有这么渴望过健康,或者说,长生。
但长生是一种幻梦,健康不是。
对死亡的畏惧,让他变得混沌,对政治的清醒,让他果断。
他决定擢拔皇甫家,他要趁着自己还有能力做出调整的时候,对这个世界上他能控制的一切,进行改变。
他知道十常侍都是忠诚有余,能力不足的人物,他也知道党人中能人辈出,但忠诚有待考量。
反而是凉州的皇甫氏,在当下这个时间节点,列入了他考量的范畴之中。
……
长安城最近的马蹄声始终不断。
所有对皇甫坚寿和宋家交锋的人们,都暗中低下了眉眼。
宋家算是踢到了铁板。
凉州来的皇甫氏,算不上强龙,但狠狠的压制住了宋家这个地头的小蛇。
谁也没想到,皇甫坚寿年轻气盛就算了,皇甫家难道就没有人告诉他应该如何行事么?
哪有上来就掀桌子的?
朝堂上对皇甫坚寿的弹劾风波,还没有落下来,宋家在长安的所有布置,多年的名声积累,都算是彻底的毁了。
整个长安的宋家府邸之中,如今已经只剩下战战兢兢的奴仆,和一座破落的庄园。
但这也远远没有结束,有传言说,扶风的宋家老宅,也遭到了皇甫坚寿的“毒手”。
太狠了。
这就是凉州来的武蛮子!
入秋之后,时间似乎变得很快。
明明没有做几件事,却感觉已经到了深秋。
朝廷把皇甫坚寿这万余人的部队总是空置,也不是个事情,此时关于皇甫坚寿的官职又迟迟未定,刘宏干脆一拍脑门,让皇甫坚寿去并州和冀州平叛。
说是平叛,其实在朝廷看来,都是些造反的刁民。
其中,以黄龙,白波,黑山,三股人马的兵力最甚。
这些人都是因为今年年初,刘宏朝令夕改,加收赋税,才起兵造反的,已经在并州和冀州形成了相当的规模。
动辄号称数十万人。
皇甫坚寿不置可否。
贾诩书信来的很勤,洛阳中的大事小事,他都有所了解。
前些天,他爹皇甫嵩居然也来了一份信件,竟然是劝他收敛脾气,让他好好忠君爱国。
老实说,若不是来送信的是皇甫家的族人,皇甫坚寿压根不相信他爹此时此刻,居然会给他来这么一份古怪的信件。
但他当下最重要的,自然是带兵出司隶,入冀州,去剿灭叛匪了。
皇甫坚寿动身很快,短短的三日,他就整顿了人马,点起了步兵五千,骑兵五千,迅速的开拔。
当然,也不完全是他训练有素,长安宋家被他折腾的够呛,一听说皇甫坚寿要动身,周遭的士人豪族,纷纷慷慨解囊,立马给他凑出了上万石的粮饷。
大军沿着河流,顺流而下。
短短的半个月,就已经从长安,进入了冀州的地盘。
唐周有些感慨。
他上一次在冀州,还是和张角决裂的时候。
此后辗转流离,一直在司隶的范畴活动。
后来更是通过自学,只觉得找到了引发天机变数的关键人物,一直跟在对方的身边,没想到,兜兜转转,居然又重新来到了冀州的土地上。
天书上,把未知的,把未能以数算推论的,称为元数。(元是中国古代对未知数的一种称呼)
唐周很好奇,如果不是皇甫坚寿这个变数,天下会是什么样子的。
但他更好奇,皇甫坚寿这个卫将军,又会如何改变天下的走势。
这些天他跟随在军营之中,既见到了对方令行禁止,又看到了皇甫坚寿与士卒休戚与共。
怎么说呢……
虽然都是很难能可贵的品质,但这些东西,似乎并不符合唐周心中的期待。
如果仅仅是这样的程度,还不足以让唐周的所学,来到一个未知的境界。
一晃几天过去了。
“将军,黄龙军已经击破,是否乘胜追击。”
来人是纪灵,唐周看在眼中,这人是个武夫,仅次于孙坚,是皇甫坚寿的心腹。
这汉子的命数,本来似乎应该盛极而衰,但也不是什么极其显贵的命格,此时推算起来,居然也变成了混沌。
“不必了,如果能活的下去,谁又愿意干这种无本的买卖?”
皇甫坚寿这个人的确很有趣,唐周此时心中极其刺挠,如果不是马背上不方便书写,他甚至想随时把自己对他的观察,都记录下来。
自从他师从张角,习得天书之后,就从没有遇到不能推算之人。
而皇甫坚寿,就是他遇到的唯一一个异数。
跟在他的身边,虽然军情机要他见识不到,但接人待物,总能让唐周眼前一亮。
就比如,他唐周乃是蛾贼出身,本以为这位汉廷的卫将军,嫉恶如仇,此时却仿佛认为,这些贼寇乃是朝廷政策所致……
虽然这就是事实,但普天之下,又有几个人会如此着想?
纪灵就要告退,皇甫坚寿却又说道:“抓到的俘虏挑选一番,能用的全部征用,不能用的健全的送到长安庄园去,再剩下的,扔给本地的官员,让他们自己处置。”
纪灵点点头,这些流程他们已经很熟悉了,显然不是第一次如此做。
他们这一万人,连年征战,更是装备精良,在当下的战场上,难有一合之敌。
说是来扫平贼寇,实际上,除了一些有固定巢穴,需要攻坚的战事,其他时候,都如同秋风扫落叶,只是走个过场,便能够直接分润贼赃了。
到了中平二年九月的时候,皇甫坚寿已经把打着黄龙旗号的贼人剿灭,开始从冀州北上,准备和白波贼交战。
白波贼,起源于白波谷一带。
他们的首领郭泰,似乎是个有些能耐的,数次从冀州进犯司隶,都全身而退。
此时已经深秋,早上出帐篷的时候,甚至能够看到地上的霜降,秋风吹过面门,更是见缝插针,径直往人的脖颈里面钻。
历史上的白波贼前后持续了数年之久,等到董卓乱政的时候,还进犯洛阳,大败过牛辅,不算一支弱旅。
但皇甫坚寿对白波贼的名号,丝毫不为所动。
他已经派出去大量的斥候去探测地形,白波贼能盘踞这里数年之久,地形给他们带来的安全,是极其重要的一环。
“如果实在找不到上山的路,那便放火烧山吧。”
皇甫坚寿对孙坚吩咐。
“喏。”
孙坚心中一愣,然后很快就应承下来。
烧山这玩意,是个技术活。
而且白波贼活跃的地区,临近三河,毗邻太行,山与山之间相连,真要是一场大火烧起来,只怕这山里的猎获都要数十年才能恢复。
此举一旦触发,定然有伤天和。
孙坚自然对这种命令没有什么质疑,只是他总觉得或许可以稳扎稳打,不必以如此爆裂的手段来平定贼寇。
其实孙坚又何尝知道皇甫坚寿心中的盘算。
这出来平叛的时间,皇甫坚寿已经想的清楚,朝廷之所以在这个时候给他这么一个差事,无非便是关东士人们觉得一旦他这个卫将军出兵,战事一时半会不会结束,那么关于他官职的定论,又可以再拖一拖了。
毕竟,你皇甫坚寿此时正在立功,一旦有了更大的功勋,好让你更进一步不是?
皇甫坚寿觉得自己想的不差,但只可惜,这些洛中的关东士人,显然不清楚他麾下的兵马,在不计代价的时候,会有多么恐怖的战斗力。
他接到的命令是剿灭黄龙,白波,黑山,三处贼寇。
按理来说,这不是一两年能够完成的事情,但剿灭黄龙,他前后也只不过用了一个多月,只要他以最快的速度拿下了白波和黑山……
到了那个时候,他想要进入洛中,应该没有人,能再阻拦他。
所以,在自己的目的面前,手段反而已经不重要了。
战争本来就应该以获胜为目的,在走上战争的那一刻,道德仁义,都只是一种虚伪。
斥候们很快便折返,只不过,这白波贼似乎真的有丶东西,居然捉去了皇甫坚寿几个斥候。
要知道,军中能做斥候的存在,本就是身手矫健,敏锐过人的,更何况,皇甫坚寿的麾下,乃是一支百战之师。
“将军,对方还放出话来,让我们前去赎人。”
纪灵有些羞恼,斥候本就归他管理,如今身为官军反倒是被贼寇捉拿,甚至反过来勒索,简直让纪灵羞愧到无地自容。
“要钱,还是要粮?”
皇甫坚寿也有些诧异,身为贼寇,如此嚣张的可不算多。
他皇甫坚寿不算名满天下,但这一年多的战争体验,已经足以让自己的名号为世人熟知,如此情况下,居然仍旧有人敢勒索自己,不得不说,真的是胆大包天。
“要粮,说一个人,要换五百石粮草。”
皇甫坚寿哑然。
“答应了,区区粮草,可换不回来我的勇士。”
纪灵听到皇甫坚寿毫不犹豫的答复,一瞬间有些感动。
这年头,人命廉价的不能再廉价,大头兵的命更是如此。
五百石粮草,在人牙子那里,都能买几十个壮硕的家丁了!
“带上人手,我亲自去换。”
“喏。”
纪灵迟疑了一下,然后很快离开。
比起粮食,皇甫坚寿的确更加珍惜自己的士兵,但给贼寇送粮,哪怕是赎金,他也是不愿意给的。
纪灵看着自家将军一身寻常的装扮,孙坚,刘辟也穿上普通士兵的扎甲,心中已经清楚,换人质这件事,定然不能善了,心中连忙打起十二分的警惕。
白波贼们把地点选在了山上,就在他们寨子的附近。
山地狭窄,不给官兵们展开兵力的机会,地势陡峭,更是杜绝了皇甫坚寿骑兵的威能。
坚寿随着向导一路攀登,沿途还看到白波贼们开垦的田地。
他心中暗自琢磨,白波贼,郭泰,这名不见经传的人物,似乎还有几分道行,但论治理军队和开垦田地两件事,就足以看出此人不是一般的盗匪。
如果不能速胜,只怕白波贼就能拖延他许久,更何况还有盘踞在太行山中的黑山贼?
真让这些贼寇拌住了他这个卫将军的脚步,只怕洛中的权利斗争,就和他这个外将,毫无干系了啊。
皇甫坚寿心中有些惆怅,情绪有些烦躁,但他的脸上却笑意愈来愈明显。
甚至他的手已经不自觉的扶上了腰间的刀柄,他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