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里的洛阳,天时是多变的。
前几日还是多风的气象,这几日就开始连续放晴,然而到了二月初,又开始淅淅沥沥的下起小雨来。
坚寿和羊家的会面,是极为不愉快的。
但羊芸不愿意回羊家去,使得羊家一众人手又急又气,彻底的把坚寿记恨上了。
春雨的时节,农人们是欢喜的。
但对于洛阳城里当差的,行商的,都不是一个多么美好的时节。
虽然前后没有多少时日,但张温的死,仿佛已经彻底的成为了过去式,至少在洛阳许多人的记忆中,这个南阳人,似乎已经淡化了下去。
春雨吧嗒吧嗒的滴下来,云层也遮盖了天空。
虽是春日,但屋里的光线也不是太好。
刘宏自然也对去西园玩耍,没有什么兴致。
他的身体比上个月,似乎又差了一些。
其实刘宏才不到30岁。
他已经开始有些力不从心了,不只是对女色,甚至就连自己的身体,也能够感觉到一种无法挽回的衰老。
前些年,跪坐一会儿丝毫不影响他的生活,可现在时间稍微一长,就得缓解一时半刻。
好在刘宏本身极力主张引入胡床胡椅,再加上他身为皇帝,在宫中已经很少有跪坐的场景。
他不想死,但他也清楚,即便求神问鬼,也无法避免奔向死亡。
他可不是秦皇汉武,在面临最后的结局的时候,显得荒唐和可笑。
如果他是一个普通人,死亡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他作为一个皇帝,刘宏很清楚,一旦他面临死亡,那皇位的继承,刘家的江山就要成为新的问题。
说到底,无非是他不喜欢长子,不喜欢何皇后所出的刘辩罢了。
刘宏很清楚,刘辩之所以被他看不上眼,无非便是因为当初他刘宏的几个儿子纷纷夭折,担心养不活这个孩子,不得已把他送给了一个道人抚养,这才使得刘辩的早年教育,缺失了极大的部分。
一个道人养大的皇子,就算他把江山交给刘辩,他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还不如做个闲散王侯,终此一生罢了!
相比起来,他的次子刘协被董太后亲自调教,自然表露出更加优异的现象。
大汉的江山到了他刘宏的手里,虽然他整日里听得是歌舞升平,见的是国泰民安……
可这几年连续不断地叛乱,刘宏心中有数,天下鼎沸,早就不是繁荣昌盛的时节了。
降低赋税,征辟人才,疏通上升渠道,抑制土地兼并……
刘宏心里都明白,只是这些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都要面对一个同样的巨大怪兽。
一个从光武中兴以来,就一直横亘在大汉帝国中央的怪兽。
党锢怎么来的?
不就是为此而生吗?
只可惜,一场黄巾,彻底的粉碎了党锢的效果,甚至,党锢本身,本就是不完美的手段。
除此之外,刘宏也清楚刘辩身边的外戚势力自然不会允许他废长立幼,他要想办法,慢慢的减除大将军的党羽,还要想办法,给他的刘协铺路……
想到这里,刘宏忽然笑了。
因为何进是个十足的蠢货。
权力越是向上,越是排外,越是脆弱,越是孤独……
这么简单的道理,何进压根就不明白。
他一个外戚的首脑,整日里和关东士人紧紧的抱团……
难道他以为他所有的手段,能让这些士人们觉得受到恩宠不成?
刘宏心中不断的盘算,然后就看到张让引着皇甫嵩,慢慢的挪了过来。
“爱卿觉得洛阳比凉州如何?”
等到皇甫嵩入座,赐了酒水之后,刘宏随意的问道。
“洛阳繁华,盖天下之精要,如何是凉州能比?”
“可洛阳的安危,都系在凉州身上。”
刘宏似乎意有所指,目光瞥了过来,又缓缓收走。
皇甫嵩听到这里,心头一跳,一下子就意识到了刘宏的潜台词,但依旧老老实实的说道:“如今羌乱平定,陛下设立护羌校尉部后,定有好转。”
刘宏听闻皇甫嵩的这话,又仔细的瞧了瞧这位大汉名将,似乎意犹未尽,但还是佯做随意的说道:“汝倒是忠心,那汝觉得护羌校尉,应该任命谁人啊?”
皇甫嵩把头垂低,急忙道:“臣不敢赘言。”
刘宏没有再问。
他算是看明白了,这个皇甫嵩虽然忠心,行事也机要,但毕竟是个凉州来的,明白朝堂上对凉州人的风向,生怕受到牵连。
说白了,虽然是个武夫,名将,但是在政治上有点怂。
刘宏觉得皇甫嵩有点怂,虽然不利于他直接操纵,但谨慎保守的状态,足以证明这个人在关键位置上,会有兜底的效果。
不过,他看重皇甫嵩是一回事,可皇甫家并不仅仅只有一个人。
他的好大儿,卫将军皇甫坚寿,可是跳脱的很。
只可惜,皇甫嵩最近隐隐有和自家孩儿分道扬镳的态度……
这可不是刘宏想看到的。
于是刘宏云里雾里开始从皇甫嵩的嘴里“打听”皇甫坚寿的事迹,并且明确的告诉皇甫嵩,皇甫坚寿这是少年英杰,是大汉之福气,应该大大的提拔重用!
只不过,年轻人难免孟浪,需要老人能够为他保驾护航!
皇甫嵩当即意识到刘宏的潜台词,可皇甫嵩毕竟不是刘宏,他哪里知道刘宏已经开始为自己的皇位传承担心。
此时此刻,皇甫嵩心中满是疑虑,他甚至连欢喜的成分都没有多少。
自家人知晓自家事。
他们皇甫家现在的尊荣,虽然是他父子二人从战场上搏回来的,可说到底,这些圣眷,都来自于上位本人。
朝廷这两年虽然战事频繁,北军五校的精锐频频损耗,可人心到底还在向着洛中的皇宫,天下乱不起来。
党人自从前年解除了党锢,固然弹冠相庆,大有死灰复燃的迹象,可皇甫嵩也明白,即便是关东士人抱团结党,可其中也不乏心向朝廷的人物,矢志不渝的人才傲然其中。
这种时候,上位对皇甫家如此恩宠……
这种一改昨日的格外恩情,让皇甫嵩天然的感受到了一种来自权力斗争的风险。
皇甫嵩并不畏惧,也不退缩。
在他的世界里,为人臣子,为君分忧,本就是应有之义。
他只是有些担心,担心这个上位,要整出什么大的动作来。
毕竟上一次大规模的政治动荡,还要追溯到数年之前的党锢之祸中。
党锢的动静……
皇甫嵩打了个寒蝉,一言不发。
大汉……可禁不起太大的折腾了。
皇甫嵩离开的时候,心中有些怅然。
这是今年不知道第多少次他和上位的单独奏对了。
他感觉到一种使命和压力,来到了他的肩上。
春雨落在了他的身上,皇甫嵩走出皇宫,不经意间瞥见了水池中自己的倒影。
水中的自己模糊不清,但鬓角的白发已经明显。
皇甫嵩生出一种荒诞的念头。
“也许上位只是感叹时光易逝,想要做一番事业呢?”
……
二月里,天气逐渐转暖,在这个以农为本的社会中,所有人似乎都在这个时节开始忙碌。
反贼也是。
二月末,一道加急的消息从南边传入了洛阳。
江夏的一位地方兵赵慈,公然反叛。
事实上,这已经是半个多月之前的消息了,皇甫坚寿其实早就通过他的缇骑,获取了情报。
可此事在洛中骤然传开,只是因为这赵慈杀死了南阳太守——秦颉。
秦颉算是这两年,略有政绩的人物。
他在黄巾起义的过程中,协同朱儁,一起平定了张曼成的叛乱,后来在南阳太守的任上,也不算昏聩,在百姓之中,有较好的口碑。
东汉一朝,像赵慈这种规模的叛乱,隔三差五就会诞生,并不是多么重大的事情。
通常来说,这种叛乱只要地方上能够平定,往往只会与中央知会,根本用不着中央出钱出力。
只可惜,秦颉一死,这个从江夏作乱的叛军,便由不得地方遮掩了。
司隶校尉的官邸中,皇甫坚寿正在琢磨这件事和自己的关联。
北军五校之中,自己的部曲虽然被大宦官蹇硕牢牢控制,但毕竟孙坚和纪灵是自己人,而且这两人军事造诣不低,即便蹇硕有心踢出去,又碍于两人带兵练兵的才能,不得不捏着鼻子把这两人容忍了下来。
但皇甫坚寿清楚,长此以往,定然不是一件好事。
刘宏很明显的开始在加强中央的军权,自己倘若把手伸的太长,绝不是一件好事。
可如果就此放弃自己的核心部曲,那未来洛阳的政治变动,他皇甫坚寿将失去最大的依仗。
坚寿把自己的困惑,浅浅的表露了出来。
贾诩和李儒听闻之后,纷纷发表他们的意见。
贾诩认为,北军五校的重建,是不可违逆的事情,虽然各地的党人都纷纷想要把自己的力量延伸进去,但都没能奏效,足以见到上位在这件事情上的意志。
如今孙坚纪灵作为卫将军府中的人物,公然出现在北军五校之中,更是担任校尉的职位,是祸非福,应该及时的抽身出来才是。
“将军,仆以为孙坚纪灵二人,应该趁着此时南阳的叛乱,外出带兵,好暂时脱离洛中的漩涡。”
贾诩的观点是,此时洛中以大将军何进为首的势力,紧紧的盯着他们,许多事情都难以暗中进行,不如弃掉两个北军五校校尉的职位,引起士人们的争斗,好坐收渔利。
坚寿觉得贾诩说的有道理,可他也有自己的担忧。
“洛中事情多发,若是日后有变,没有军队在手,只怕……”
“将军,容我多言。”
李儒拱了拱手:“仆以为,洛中的事情,如果到了动刀兵的时候,北军五校会被所有人盯着,反倒是毫无用处。”
贾诩也赞同道:“北军五校,定然不能为外人操控,这是上位的可用之人,将军之所以能有今日的辉煌,其实也正是因为献出部曲,被上位纳入北军五校的缘故。”
坚寿心中有些不甘,但此时他也不得不承认,在想要掌握北军五校的一事上,他犯了执念。
在回家的路程上,皇甫坚寿仔细的思考了一番贾诩和李儒的建议。
孙坚纪灵趁此脱身,其实对自己有利。
整个二月,大将军何进悄无身息,似乎放下了对自己的敌视,但只有皇甫坚寿清楚,他的一举一动,都被人紧紧的盯着。
这种时候,以退为进,不失为一种手段。
下了马车,方一进入府邸。
马令君就说今日羊家派人来过,羊芸可能有事找他,这让坚寿心中升起了一丝疑问。
羊家在洛中主要活动的人物,是羊续。
也就是羊芸的亲爹。
其实羊续是个极有才干的人物,这几年南方叛乱不断,羊续一直担任庐江郡太守,屡平叛乱,为官清廉,颇有政绩。
今岁不知道关东士人为何把羊续引入了宫中,此前几番与坚寿会面,双方都不是特别愉快。
皇甫坚寿对羊续的感官,算不少好,也算不上差。
毕竟自己拱了人家的闺女,而羊续又有些女儿奴,几次三番对自己施压,本质都是有些迁怒的。
不过,尽量客观的评价的话,羊家不愧是能培养出羊祜这种级别名将的家族,羊续本人,不仅仅是个士人,还是一员儒将。
这人是个极有主意的,不是个易于之辈。
听闻羊续今日来找羊芸,皇甫坚寿顿时觉得,只怕是自己迟迟没有解决羊芸的事宜,这便宜老丈人坐不住,上门前来捣乱了……
想到这里,坚寿觉得内宅中的事情,简直头大,不得不硬着头皮,往羊芸那里走去。
羊芸其实比马令君,在心思和城府上,差了不止一筹。
她见到情郎来找自己,脸上的喜色是按捺不住的。
“君怎得今日这般早便过来。”
坚寿心中有些囧,但脸上依旧平静。
“哦,过来看看你。”
“昨日不是才看过?”羊芸目光躲闪,有些脸红,好像有些不好意思。
“农户耕地,也不似君这般勤快。”
坚寿黑着脸,点了点头,又有些心虚的说道:“卿的阿爹今日来过,却不知是否与我有些干系?”
羊芸悄悄抬头,眼神中有一抹狡黠。
“爹爹让我回去。”
“卿是什么想法。”
“我一个弱女子被将军霸占,哪有什么想法。”
皇甫坚寿又好笑又好气,脸色故意板起来,“真没有别的事情?”
羊芸见状,小嘴一撅,伸出小脚踢了过来,“爹爹恨死君了,哪里会有事情与君有干系,不过他今日倒是说,接下来可能要外放出去,想要让君早点明确和我的婚事。”
皇甫坚寿有些尴尬,连连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