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梁城,福宁殿,议论声此起彼伏,殿内气氛火热。
“官家!当下擒王大军已至,城中可战士卒足足有二十万!”
“而城外的金军至多不过六万,微臣今夜愿亲率步骑夜斫敌营,生擒完颜宗望,救回康王!”姚平仲满腔豪气地向赵桓请愿道。
昨日,大宋西军的勤王部队已然抵达汴梁。
“好!素闻姚卿骁勇,在西军之中有小太尉之称,没有落了姚老太尉的名称,朕....”
军队来了,赵桓就有底气了,大手一挥就要许了姚平仲的请战,可却被一道极富穿透力的洪亮声音打断。
“官家,不可!”
听到这道声音,姚平仲看了一眼身旁所立之人,一言不发。
说话的人正是种师道,大宋当今唯一的军事柱石,大宋军界如活化石一般的存在。
老将军已经七十有六,可精气神却是极好,身材依旧魁梧,犹如苍松挺拔,肩宽背阔,仿佛能承载千钧之力,自然而然地散发出一种威严之气,给人一种坚如磐石的印象。
一头白发发整齐地束于冠帽之下,几缕银丝在其中若隐若现。
“老太尉,为何呀?”赵桓脸色一变,向种师道询问道。
“官家,金军勇猛,其营中虚实我们尚且不知,贸然夜袭敌营,如何敢言必胜?”
“如果截营失败,那金人的士气还会更盛,我大军的气势必将一落千丈,届时金人就更不会退兵了。”种师道不亢不卑地拱手说道。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不可不察!”
听到有失败的风险,赵桓的脸色再度变得忧愁,长叹道:“老将军,那朕就要一直被金人围在城里吗?”
“当然不是,种师道昂然说道,“宗望孤军深入,已入囚笼。但其军盛,我们断然不可与之争一时之长短。”
“当下我军应先控制河津,派军队渡过黄河绕道其背后,斩断他们的粮道。”
“再分兵收复附近陷落的城镇,将大军布置于金军大营之前,将其包围,与其对峙。待到他们粮草匮乏,人马疲惫之时,宗望自会退兵。”
“老太尉就打算把金人放走吗?让金人北返燕云,无异于放虎归山呀。”姚平仲反驳道。
种师道看了姚平仲一眼,随后不急不缓地再度说道:“待其军疲之时,我们先同金人议和,让宗望许诺归还已经占领的定州和信德府等城,再派军队拿着议和的誓书去取了这些城池。”
“然后放他们走,”说到这里,种师道声音陡然变得凌厉“待金人过河之时候,我们再击其半渡,金军必将大败!”
“金军中的女真人至多不过三万,其余尽是契丹人与渤海人,本就与女真有旧怨,战败后又如何肯为宗望死战?”
“到了那时,万世之功,可一战而定!”
听到种师道的计策,一旁李纲的脸色却是飘忽不定,他知道种师道说的没错,这策略与他先前想的也不谋而合。
战场变化莫测,但制胜之道也不外乎就在避实就虚这四个字而已。
先前的战绩已经表明,与金军打野战,胜算几乎没有。既然如此,就更应该占据主场之利,仗着山川大河之便,以己之长来克敌之短,和宗望打持久战才是万全之策。
但姚平仲话中“救出康王”这四个字,却是极大地触动到了他的神经。
万全之策中唯一不完全的,就是康王的安危。如果宗望真狗急跳墙杀康王祭旗了怎么办?
康王,当下在他眼里,可远非一寻常王爷这么简单。
“好好好!”赵桓听后直鼓掌,亲自将种师道半俯的身子扶起,激动说道,“老太尉不愧是老太尉,击退金人一事,全靠老太尉了。”
“微臣定当全力以赴,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以全官家光武中兴之大业!”种师道声若雷霆,暗暗拍了赵桓一个马屁。
姚平仲听后,则是无奈苦笑一声,他也是沙场宿将,如何不知道避实就虚的道理?
只是,他太想立功了!
他先前一直与童贯不和,而道君皇帝还在位之时,童贯权势正盛,他也被童贯无情打压,在边境蹉跎了数年。
先前因燕京收复,童贯更是被封了王,听到童贯封王的消息,他本以为今生是永无出头之日了。
却不曾想一朝之间天翻地覆,道君皇帝去位,童贯也被遭贬谪,他才有了当下勤王的机会。
夜袭敌营极可能会失败,种师道说的没错。
但,万一成功了呢?那可就是新君一朝的首功!他飞黄腾达的机会不就来了。
从一军统帅的角度来说,能赌就别赌,可是,他想赌........
光武中兴?听到种师道的奉承,李纲也是苦笑一声,心中却比姚平仲更加苦涩。
“我大宋相较于汉唐,何曾兴过?”李纲内心自问。
“连王安石那早已贵为宰执的拗相公,都有“愿为五陵轻薄儿,生在贞观开元时。斗鸡走犬过一生,天地安危两不知。”的渴望,由此可见,我大宋,根本就没有兴盛的时候,更谈何光武中兴?”
“就算击退了金兵,甚至擒杀了宗望,我大宋就能远超汉唐了吗?这,都被打到国都了呀!”
那金军营中一心报国的年轻亲王,才是让当下能远超前朝的最大可能!
想到此,李纲眼中精光一闪,缓缓从身体中吐出一股浊气,终于开口。
“老种太尉,你想得太简单了,宗望用兵有孙武白起之风,此等人杰,又岂会尽如了你的想法?”
“李相公,这.....”种师道脸色难看,姚平仲脸上却再度涌起了希望。
作为武人,他的资历与种师道差了数十年,当然无法就军事方略与种师道争锋。
可李纲却不同,他可是当今的宰执,是文官,天然对武人有压制力。
甚至无需宰执,哪怕是区区七品的文官舍人,都能对种师道这位一镇节度使的主张予以驳斥,令其颜面扫地。
我大宋自有国情在。
李纲幽幽说道:“敢问种太尉,我们能想到的,难道完颜宗望就想不到了吗?宗望当下对我们似是有恃无恐,说不定早就做好了准备。”
“夜袭敌营会败,但分兵过河,围追堵截一策又怎会一定成功?”
“万一过河的军队被金人击其半渡了呢?万一我们派去收复失地的军队被宗望埋伏了呢?”
李纲越说神情越是凛然,他先前也没有往这方面想,只是随口的说辞,但越说,他就却越发现这随口的说辞确实有成为现实的可能。
“城中军民已被围了一月有余,如果分兵败了,那城中好不容易因勤王军队赶来才提起来的士气,怕是也要尽数败落了。”
说到此处,李纲扭头看了赵桓一眼,随后转身向赵桓躬腰说道:“官家,到时候汴梁城落,恐怕在所难免了!”
“哎呀,这不行,那不行,我大宋究竟该如何是好呀!”赵桓哭怨道。
“嗯.....”种师道沉默不言,无法反驳。
他不能否认李纲话中可能出现的境况,可军事本就没有万全之策,不管什么方案,都有失败的可能。
他先前说的,已经是最可能成功的方案了。
唉,说到底,还是大宋武人见了文官不免气短,实在是不敢与其争论。
如果李邦彦在这,别说是和金人怎么打了,就连要不要和金人打,都是可以争论一番的。
“唉。”种师道心里轻叹一声,也是无奈说道:“李相公所言极是,先前是我考虑不周了。”
见种师道低头了,姚平仲心里乐开了花,也是赶忙出声附和道:“李相公所言极是!”
“老种太尉快快请起!”李纲连忙劝起种师道,“军事谋略本就无万全之策,只是当下,我军优势却不只在山河之便,更有人和呀!”
“哦,悉听相公指教了。”种师道脸上露出了好奇的神色。
“不瞒官家和老太尉,康王先前曾与我谋划过截营之事,康王此去金营,非只在议和,更在于探查敌情,稳住金人。”
“康王说了,待勤王军队来了,先遣人去金营中告知于他,定不可贸然轻动。”
“康王殿下要先在金军中营造我大宋求和的假象,麻痹金人,再暗地里将金军营中的情报传出,之后我们再去夜截敌营。”
李纲说得是汗流浃背,当然汗流,因为这些话里大多都是他瞎编的。
刘备确实与李纲讨论过让勤王军队去截营不假,可却从来没说过传情报的事。
刘备才刚来大宋,哪里懂得该如何传情报。
“康王神武!”种师道叹道。
“神武神武,确实神武。”姚平仲再度附和。
“如此就是万全之策了?”赵桓脸上急声问道,脸上愁怨不减。
李纲向赵桓深深一拜,挺直身躯,昂声再次说道:“兵法讲究一个‘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我军在金人面前屡遭挫败,已逾一月未敢出城迎战,宗望必定未曾料到我军竟会主动求战。因此,较之老太尉围攻固守之计,我倒认为,姚将军的夜斫敌营之策,反而更为高明。”
“但是,在截营之前,官家定要先遣人去营中问过康王之后再举兵事,定不能贸然行事。”
说罢,李纲瞥了姚平仲一眼,姚平仲只得尴尬大笑:
“李相公说的是!定要问过康王之后才能图谋兵事,先前,是末将疏忽了。哈哈哈。”
“老太尉觉得如何?”赵桓焦急再问。
“回官家,李相公所言,确实有理。”种师道弯下了挺拔的腰,脸上硬朗的线条变得杂乱,被日月晒黑的皮肤依旧难掩脸上的苦笑。
李纲当然说得有理,可他说得也没有错呀,他依旧认为与金军打持久战才是取胜之道。
可总归还是一句话,世上本就没有万全之策,当下,朝野上下一心不再内耗才是最重要的。
“好,就这么定了!”赵桓拍掌论定此策。
“谁人可替朕再去一趟金营?”赵桓问李纲。
“为了不引起金人戒备,官家最好以慰问使团的名号派遣内侍前去。”李纲答道。
“有理!”赵桓起身,对着门外大喊。
“朱内侍!”
“回大家的话,臣在。”内侍省大押班朱躬之从门外闪了进来。
“你替朕去一趟金营,去慰问一下九哥,顺道再打探一下金军敌情。”
“去,即刻就去。”赵桓挥了挥手。
“是!”朱拱之眉头一皱,但也只能应和。作为大押班,他可没有与皇帝讨价还价的余地。
朱拱之转身走出殿门,一只脚刚跨出门槛,却又被赵桓叫住。
“等等!”
“官家?”朱拱之转身,俯腰询问。
“你到了金营,见了九哥,跟他说,务必要相忍为国以图大事,事成之后,朕定不会吝啬封赏。”
“李相公,我大宋共有多少军州?”赵桓问李纲。
“我大宋有四京、十府、三十七军、二百四十二州。”李纲答道。
“朱卿,汝去告诉康王,待到截营成功,宗望退兵之后,朕愿效仿周成王桐叶封弟故事。”
“我大宋三百军州,康王可任取一地封邦建国,以为基业,世代罔替!”
赵桓一言既出,殿内顿时寂静无声,落针可闻。
实封的亲王,大宋百余年来,不曾有之,官家,这是下血本了。
见到众人脸上露出的震惊之色,赵桓的嘴角不禁勾起一抹得意的笑意。
他环视四周,随后又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口吻再度说道:
“到了那时,康王,来作朕大宋的梁王!荣华富贵,朕当与康王同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