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乱星

与此同时,距离希尹与粘没喝百里里外的井陉道处,年过花甲的种师中正惆怅地望着月亮,岁月的褶皱如蜘蛛网一般爬满了他的脸。

“唉——”一声长啸在深谷之中回荡,郁结于心的愁绪终于化开,老将心中爽快了。

“太尉何必长叹,胜败乃兵家常事,这次败了咱们下次再赢回来不就行了?”士英劝慰。

一个月以前,完颜宗望攻破定州后直下真定,种师中率军在真定府前与完颜宗望对峙,但却被宗望打得丢盔弃甲,灰溜溜地逃回了真定府。

种师种虽是败了,但也让完颜宗望知道了他并非是童贯之流所能比拟的,他的军队也并非如之前的宋军一样弱不禁风,真要攻下真定府还需耗些时日。

因此,在真定打了一仗后完颜宗望也不恋战,立即调头南下,待种师中收整好部队想要再追上去之时,完颜宗望却已经连克信德府、汤阴、滑州,一路杀到了汴京城下。

“诶呦!”士英被种师中狠狠地敲了一下。

“小子,老夫我还需要你来教我行军打仗?我在骑马打仗的时候你小子还在撒尿活泥儿,难道我不知道胜败都是兵家常事?”

“那太尉为何长叹?”士英用天真无邪的大眼睛看着老将军,心中甚是不解。

士英,本名刘世英,初通判太原府,后闻童贯率军三十万北伐败于燕京,收复燕云的百年夙愿功亏一篑,扬天长叹,哭之悲恸:“山河破碎耻姓刘,当提金刀复九州。”,遂改名为士英,弃笔从戎,拜于种师中帐下,时人壮之。

“就说你小子不懂!我这是痛快地长叹,祖逖中流击水慨然长叹的典故你懂不懂!”种师中脸上的蜘蛛网顿时消失不见,快怀的笑容取而代之。

士英则是翻了一下白眼,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这大宋的正牌进士,纯血士大夫,居然要被这一个边境武人教典故,老将军,哥们我读《晋书》的时候你还在边境吃沙子呢!

不过士英虽是士大夫出身,但身上却没有那些腐旧文人的尖酸刻薄与自视甚高,不然他也不会在此危难之际投笔从戎,义无反顾地与种师中一起来这荒郊野岭,鄙夷的念头也就只是一闪而过。

“那太尉为何痛快?”

“康王的事你可知道?”

“听闻康王临危受命,当着官家的面儿痛斥金人之狡诈无常与李邦彦的小人行径,官家由此幡然醒悟,立即由支持主和变为了积极求战,康王也因此被官家提拔为开封牧,统筹开封府内一切军政事物。有了康王,朝廷割地抱薪救火,以地示金的风气才算是被止住了!”士英想到之前大宋朝廷上的苟且,也是慨然长叹:“康王可谓是一代贤王呀!”

“不止,你看这个!”种师中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雪白的棉绢,棉绢上有着墨色几行。

“这是何物?”士英不解。

“这是康王专门遣人来送给我的信!”种师中脸上的笑容又是浓了几分。

“王爷可是要我们赶快去勤王?”士英声音急切,他也是知道了当下宗望就在汴京城下,一想到让金人如此简单地就过了黄河,兵锋直指汴梁,他的内心就隐隐作痛,“前几日李纲李相公也发信前来督促四方兵马速来擒王,我们更是接连收到了三封,唉,可是那时大军新败,我们就算想去也是无能为力。”

“哈哈哈哈哈哈哈!”一阵响雷轰鸣之间,种师中笑得更加肆无忌惮,全然没有了统兵大将的风范。

“太尉又是因何故发笑?”士英甚是不解。

这一段是作者发疯请跳过(种端孺!你祖宗也食宋禄,今不思报国,反讥笑我等,是何道理?我非笑其他,而是笑诸位竟无一计诛杀道君皇帝。哼!某虽不才,愿即断宋帝之头,悬之东门,以谢天下。话罢,万千百姓亦怒曰:花石纲,花石纲,狗脚花石纲,遂每人殴帝三拳,奋衣而起,时天下熙攘,莫不为此。)发疯结束,继续。

“我笑那李纲无谋,李邦彦少智!哈哈哈。”种师中继续狂笑。

“太尉说笑了!李邦彦确实是小人,但李纲相公秉性刚直可谓国之栋梁,岂能和李邦彦这等小人混为一谈!”士英言语中充斥着愤怒的火药味,在士英看来,李纲所做的也正是他想做的,他不允许自己的理想被种师中玷污。

“李纲确实是刚直之臣,但他也只有刚了,他根本不懂兵略,你先别生气,我问你一个问题。”

“太尉请讲。”士英强压着愤怒,他要听听种师中的解释。

“我问你,东西南北四路勤王兵马,最终能到汴京城下的有多少人?”

士英低下头沉思片刻,随后答案脱口而出“约莫有十万?”

“十万?光我大兄从秦凤路带来的就不止十万人!加上其它几路来的人,最后能到汴京城下的军队至少有二十万!”种师中伸出两根黝黑的手指在士英的眼前晃了晃。

“这不是好事吗?这不是说明李纲相公指挥有方吗?太尉何故还要指责李纲相公?”士英越听越是不解。

“唉,就说你们这群文人不知兵。太祖定都汴梁,就是因为看重了汴梁漕运四通八达,可以将全天下的民力与物力源源不断地送到首都,因此才选了这除却黄河,就几乎再也没有任何山川形胜可依仗的地方当了首都。”

但这也就意味着汴梁周围河网密集,在如此地方,二十万大军就算集结了,又如何能展得开?就算展开了,黄河的渡口都还在完颜宗望的手上,宗望要走,那二十万大军如何能拦得住、追得上?”

“甚至,按照宗望的用兵特性,他不会因为勤王大军来了就走,他一定会在大军立足未稳之际,亲自率军袭营。嗯,虽然很不想说出来,但我大宋的军队,你是知道的........”

“嗯.....我去过汴京,那里的军队很纯粹,纯粹到几乎没有能打的军队。”

毕竟大家都是当兵的,直接说大宋除了西军,就再也没有能经得住完颜宗望一击的军队也实在不合乎情理,于是老将军选了一个比较含蓄的说辞。

虽说种师中的说辞露骨且直白,但士英却知道种师中说的确实是实情,不是老将军在危言耸听,毕竟童贯在快要入土的辽人那都送了不止二十万军队,这将要齐聚汴梁的二十万军队怎会拦得住把辽人打亡国的金人?

“那我们就没有办法了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宗望如入无人之境般的在我大宋境内来去自如?”士英的愤怒对象由种师中转向了那正在围城的每一个金人,其中还夹杂着滔天的悲恨。

他效仿班超故事投笔从戎,为的就是不再接受军队战败、山河沦陷的屈辱,但宗望却几近就要再把“耻辱”二字刻在他的脸上了。

不,他的脸从宗望度过黄河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被刻上“耻辱”的“耻”字,同样的字也被刻到了每一个有脊梁的宋人脸上。

“哼哼,办法?当然是有的。”种师中扶着雪白的长髯故作神秘。

“此等国耻之下,还望太尉不要再继续做作了,有方法直说就可。太尉此等模样何似匡国阵将,简直就是只会骄傲自得的卑劣小人!”士英心中的火药被彻底引燃,声音中喷涌出烈火,他不想再陪种师中演下去了,国难之下,谁人还有心思再作伶人模样?

种师中眉毛跳动了几下,眼睛瞪大如铃铛一般,嘴角的笑容也在这气氛中凝固住了。

这小子,也太耐不住性子了吧!就不能让我这快七十岁的老同志学一学诸葛亮?嗨,也罢,不逗你小子了。

“官人莫要生气,且听老夫讲来韬略。”

“汴京城坚固无比,就凭宗望一只孤军,李纲只要不是酒囊饭袋,就是守他个三年五年的都不成问题。因此,勤王军队最好的做法,并非是赶到汴京城下聚成一锅粥等着被宗望一锅端了。”

“那该如何?”士英问。

“少部分军队去勤王,别让宗望真把汴京城破了,只要汴京城不破,宗望打到儋州都没事。”

“然后呢?”士英再问

在这一连串的疑问中,种师中的眼里也是闪烁起了凶光,那是他久经沙场数十年的决绝与狠辣。

“宗望过河,我们也过河!各地军队迂回到他的身后,在其北反途中层层设垒,逐层堵截,击其惰归,与前军一起围住宗望,万世之功,可一战而定也!”

“啪!啪!啪!”

一连串的掌声在空气中响起,清脆而热烈。

“妙,太妙了!将军如此韬略,定能匡正社稷,安邦定国。先前晚辈言语多有冲撞,还望太尉见谅。”士英双手拱举,弯腰下躬,对着种师中行了一个晚辈礼。

士英被此等方案所折服了,他只是想让完颜宗望全军覆灭,他又有什么错?

这一拜,反倒让先前故弄玄虚的种师中有些惭愧,种师中赶忙伸出双手扶起士英。

“官人快快请起,为国为民者请勿多礼。”

士英也不做作,顺势而起,继续发问:“太尉,那我们现在该进军到何处?”

“那里都不去,就在此地安营扎寨。”

“为何?此处会不会离宗望太远了?”

“不会,小子,你可知咱们现在站的这个地方就是赫赫有名的井陉,是太行山中为数不多能连接河北和河东的通道,我们只需要在这里待守即可,宗望北反燕云必经此地,宗翰想要从太原支援宗望也必须要走这里,守住这里,就是扼住了金人两路大军的咽喉。我们只管坚守,剩下的尽管交给其他人就行了。”

“巧呀,太巧了,我们延误了进军,却在反转之间成了重中之中,万事难测呀!”士英长叹一声,深深为事物的玄妙所折服,心中的欣慰溢于言表。

“巧?天下事哪有这般的巧合?若真是想追,李纲没来求援之前我就可以追上去了!”种师中眉头皱起,眼中满是不屑。

“难道太尉早早就做好了打算,所以才迟迟不肯追上去?”士英瞠目。

“不然呢?”种师中眼神明亮,声音中洋溢着骄傲。

“可是太尉为什么不说给下官听?为什么不写信向官家和李相公说明情况?”士英还是不解。

“这,唉——”

这简简单单一问,就让种师中的脸色瞬间变成了霜打的茄子,眼中的明亮也是一闪而灭,声音中的骄傲变成了无奈。

“士英,兵事并非只有行军打仗这一事可言,决定兵事的,更多的还是庙算,我即便谋划的再好,没有官家的支持,我也做不成。”

“这种行为不论李纲怎么想,在官家眼里都有养寇自重之嫌!官家,根本就不相信我们武人!大多数官员,也不相信我们武人!像你这样的士大夫,太少了。”

大宋重文轻武百年,“与士大夫治天下,非与百姓治天下”就是大宋中枢的真实写照,此般国情下,如何能要求赵官家牺牲自己的安全屏障去换取全灭宗望的胜机?

士英想着此般种种心情也不免是低落了起来,按照士英对赵官家的了解,种师中的想法绝对是不可能被准许的,官家连三镇都想割让了,又怎会允许你一个武人遥看金人围城?

但在这低落片刻却又是想到了刚刚种师中的喜笑颜开,连忙追问。

“但之前见太尉如此开心,可是康王来信指示你进行指示了?事情有了转机?”

“我之前对外声称大军新败无法援京,就是想再在真定府看看,看看能不能逮住宗望北反,如果再过几天宗望还不北反,那我也只能领军往汴京走了。”

“但现在你看。”只见种师中将手中的白卷展起,赫然几个大字映入了士英的眼中。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将军可不必援京,一切以全灭金军为首要。——开封牧,提调东京诸军政,康王,赵构。”

看完康王的手书,士英眼哐略微湿润,不免再次长叹感慨:“康王,康王真乃一代贤王呀!”

“汴京知兵者,唯康王一人而已!如果官家早日启用康王,由康王领兵北伐,我大兄又如何会败于燕云?金人又何曾会生轻我之心?哈哈哈哈。”狂笑,老将军数十年壮志难酬的沉闷在狂笑中烟消云散了大半儿。

现在的他想打哪就哪,想守在哪里就守在哪里,只需要把精力全放在军事上就可以了。

不再需要去管庙堂上的肮脏浑浊与蝇营狗苟了。

只需要考虑军事的将领无疑是最幸福的!

士英则则是抿了抿嘴,无奈地摇头感慨:“大种经略相公随童贯北伐的时候,康王才十五岁,十五岁就能统兵的大将,古今以来闻所未闻,道君皇帝又怎会让康王统兵北伐?康王如今才十九岁就能有如此胆魄,千年以来,能比拟的也就只有霍去病、唐文皇了吧。”

老赵家终于硬起来了!老赵家终于支棱起来了!老赵家终于出息了!

“也是也是也是,相公说的是,反正老夫我十九岁的时候,是远差于康王的,哈哈哈哈。”老将军继续狂笑。

士为知己者死,老将心中韬略能为朝廷赏识,将军此生无悔了!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待宗望北反,定要即断宗望之头,献于官家与康王,以谢天下!

“太尉,有人。”

“有什么人?我大宋还有何人能与康王相媲美?”这个士英,说话好好笑哟。

“不是,太尉,真有人!”

“没有人了,没有人了,除了康王再没有人了。”种师中边抚摸着长髯,边摇头挥手。

这个士英,是故意来找茬的是吧?种师中对士英的行为甚是不满,明明你自己才说的康王乃千年不世出的奇才,咋又有人了?文人真是多变!

见种师中一直沉醉在自己的世界中无法自拔,士英脸色通红,声音急促而响亮:“太尉,河里有人呀!河里有人呀!河里有人飘过来了!”

种师中终于从自己的小世界中惊醒过来,他向河中望去,细细看来好像是有个人。

只见一个白衣个少年在河里拼命挣扎,双手向上抓个不停,整个人河水冲刷而下,像水瓢一样一会浮起来,一会儿又沉了下去,少年的嘴里好像还在不停念叨些什么。

“士英,这小子在念叨什么呢?”种师中疑惑。

士英的脸色憋得通红,声音急促响亮,就差对着种师中的耳朵喊了:“太尉,他在喊救命呀!”

“那你不去救他,在这喊我做甚?”这些文人呀,人命关天的事情却这么优柔寡断,这种行为在战场长是万万要不得的!

士英的脸色又红了几分,红得几近发紫,目光四处游离,显得异常尴尬:“嗯嗯,那个,鄙人不善游泳!”

“唉!”

重叹一声,种师中一头就扎入了河中,像一条鱼一样灵活地游向那溺水的白衣少年。

这帮士大夫连救一个人都不行,又如何就得了天下苍生?江山社稷靠他们?可以重开了。

少年别怕,老夫来救你了!

种师中游向少年,随着两人间的距离越来越近,他逐渐听清楚了白衣少年嘴里念叨着的话语。

这少年说得不是中原官音,而是巴蜀的地方土话,但喊得根本就不是救命,算了,不管是什么,先把人救上来再说!

少年在水中疯狂挣扎,散乱的头发在水中飞舞,头上的巾带早就不知道被河水冲到了何处,嘴里则是振振有词地念叨着:“日你仙人板板~你个瓜麻批!哪个瓜娃子将老子扔到河里的?呜—呜—呜”

少年沉入水底,于陆地上观,终是再也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