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许多国家都出现过连环杀手。他们通过“否定”的方式来确定他们的文化,他们不是通过提升社会价值观成为时代的典范,而是将那些价值观的软肋暴露无遗。英国出了个“开膛手杰克”,他出生在浓雾笼罩的狄更斯式的伦敦,他对常被社会忽视的下层阶级犯下了一连串残忍的罪行——专杀那些在怀特查珀尔的贫民窟里苟活的妓女。波士顿出了个“波士顿杀人王”,这位温文尔雅、相貌堂堂的杀手潜伏在波士顿的高级社区,专门奸杀上年纪的女性,并将她们的尸体摆出各种猥琐的造型。德国出了个“杜塞尔多夫恶魔”,他似乎昭示了希特勒即将到来:他惨无人道,不分男女老幼,都是他的猎物。他嗜血如命,在死刑前夜,他把即将对他实施的斩首称作“结束所有乐事的乐事”。每一个杀手都以其特有的方式展示了他的时代和国家的阴暗面。

如今,意大利出了个“佛罗伦萨的恶魔”。

一直以来,佛罗伦萨都是个充满了矛盾的城市。在某个温暖的春日傍晚,落日的余晖将河边的宏伟宫殿涂上了一层金色,整座城市如同世界上最优美典雅的城邦;但是临近十一月底,连续两个月的阴雨天之后,佛罗伦萨古老的宫殿显得一片灰白,潮气逼人;狭窄的鹅卵石街道弥漫着下水道和狗粪的臭气,街道两旁耸立着阴森的石墙和高悬的屋顶,挡住了已然微弱的光线。横跨阿尔诺河的桥上流动着黑伞,以挡住这无休无止的雨水。夏日里美丽动人的阿尔诺河此时却变成褐色油腻的汹涌洪水,裹挟着折断的树干和树枝,有时还夹杂着动物的死尸,最终堆积在由阿玛纳蒂(1)设计的塔门下。

在佛罗伦萨,崇高和恐怖能够共存:萨伏那洛拉(2)的“虚荣的篝火”和波提切利的《维纳斯的诞生》,列奥纳多·达·芬奇的笔记本和尼科洛·马基雅维里的《君主论》,但丁的《神曲·地狱篇》和薄伽丘的《十日谈》。在佛罗伦萨的主要广场——市政广场上,摆放着古罗马和文艺复兴时期的雕塑,其中一些是佛罗伦萨最著名的雕塑。这是一些令人不寒而栗的艺术作品,向公众展示了凶杀、强奸和肢解的场面,在这方面世界上任何一个城市都要甘拜下风。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出自切利尼(3)之手的那尊著名的青铜雕塑,展示了珀尔修斯得意地将美杜莎被斩断的头颅高举空中,如同网络视频中播出的圣战一样,鲜血顺着她的颈部流淌,她的身体被他踩在脚下。在珀尔修斯的后面,摆放着其他表现谋杀、暴力和残害的雕塑——本书的封面(4)就是选自其中一尊雕塑,即由詹博洛尼亚(5)创作的《劫持萨宾妇女》。环形的城墙内和城外的绞刑架上曾发生过历史上最优雅和最凶残的罪行,从难以察觉的投毒到大庭广众惨不忍睹的肢解、酷刑和火刑。几个世纪以来,佛罗伦萨的势力已经扩张到托斯卡纳其他地区,这一切是通过残忍的杀戮和血腥的战争实现的。

佛罗伦萨是公元五十九年在尤利乌斯·恺撒的旨意下兴建而成的,建城的目的是让他手下的士兵在这里安心养老。这里被命名为“Florentia”,意指“繁荣之城”。约公元二五〇年,一位名叫米尼亚托的亚美尼亚王子在罗马朝圣之后,到佛罗伦萨城外的一座山中安顿下来,在一处山洞里过着隐士般的生活。他常从山洞出发,向佛罗伦萨城里的异教徒布道。德西乌斯皇帝在其统治期间,大肆对基督教徒进行迫害。米尼亚托因此被捕并在城市广场斩首示众。传说他从地上捡起自己的头颅,重新置于双肩之上,走回山洞里高贵地死去。如今,意大利最漂亮的罗马式教堂就坐落于此,名叫“圣米尼亚托教堂”,从那里可以俯瞰整座城市以及远方的山脉。

一三〇二年,佛罗伦萨将但丁驱逐出境,此举终未得到世人的原谅。作为报复,但丁将一些赫赫有名的佛罗伦萨人打入地狱,让他们备受酷刑。

十四世纪,佛罗伦萨因羊毛织物贸易和银行业而兴旺发达,在世纪末成为欧洲五大城市之一。随着十五世纪的到来,佛罗伦萨天才辈出,这在人类历史上并不多见。这一段历史被后人称作“文艺复兴”,象征漫长黑暗的中世纪之后人性的“复苏”。从一四〇一年马萨乔的出生到一六四二年伽利略的逝世,佛罗伦萨人为艺术、建筑、音乐、天文、数学以及航海带来了变革,催生了现代世界。佛罗伦萨人发明了信用证,从而创造出现代银行体系。佛罗伦萨的金币一面是佛罗伦萨的百合花,另一面则是身着硬毛衬衣的施洗者约翰像,它也成了整个欧洲通行的货币。这座内陆城市流淌着一条不可通航的河流,却培育出一大批杰出的航海家,他们勇于探索并绘制出“新大陆”的地图,其中一位航海家还将其命名为“美洲”。

此外,佛罗伦萨还发明了“现代世界”这个观念。随着文艺复兴的到来,佛罗伦萨人挣脱了“中世纪精神”的羁绊。在中世纪的观念里,“上帝”是宇宙的中心,人类在世间的存在不过是绚烂的来生之前一段短暂的阴暗旅程。“文艺复兴”则将“人类”置于宇宙的中心,宣扬尘世的生活就是人类的头等大事。西方文明的进程就此改变。

佛罗伦萨的文艺复兴主要是由佛罗伦萨大家族美第奇资助的。在佛罗伦萨富可敌国的银行家乔瓦尼·迪比奇·德·美第奇的领导下,整个家族于一四三四年声名鹊起。美第奇家族通过资助、联盟和影响力等各种巧妙的手段,在幕后操控着佛罗伦萨。尽管美第奇是个重商的家族,但从一开始他们就不惜重金,将大笔的钱投在艺术上。乔瓦尼的曾孙“伟大的洛伦佐”就是“文艺复兴者”一词的完美体现。洛伦佐从小天赋异禀,在能花钱得到的世上最好的教育熏陶下,成长为一个卓有成就的骑士、驯鹰师、猎人和赛马饲养员。“伟大的洛伦佐”的早期画像展现给世人的是一位感情丰富的年轻男子,额头满是皱纹,长着一个尼克松式的大鼻子,一头直发。一四六九年,即他的父亲去世那年,年仅二十岁的他一跃成为佛罗伦萨的领袖。他将一大批优秀人才招致麾下,例如列奥纳多·达·芬奇、桑德罗·波提切利、菲利皮诺·里皮(6)、米开朗琪罗和哲学家皮科·德拉·米兰多拉(7)

洛伦佐带领佛罗伦萨进入一个黄金时代。但即使在文艺复兴的鼎盛时期,这座充满悖论和矛盾的城市也是美丽与鲜血融为一体,文明与野蛮相互共存。一四七八年,与美第奇敌对的银行家族——帕齐家族策动政变以推翻美第奇的统治。“帕齐”这个名字本意为“疯子”,是为了纪念一位先祖,在第一次十字军东征的时候,他以近乎愚蠢的勇气成为第一位翻过耶路撒冷墙的人。帕齐家族因有两名成员被但丁打入地狱而广为人知,在但丁的笔下,其中一人“像狗一样咧嘴傻笑”。

四月里一个宁静的周日,“伟大的洛伦佐”及其胞弟朱利亚诺正在大教堂参加弥撒中的“食圣饼”仪式。在两人最猝不及防的时候,一群帕齐家族的杀手向他俩发起了攻击。他们杀死了朱利亚诺,洛伦佐身上多处被刺却侥幸逃脱。他将自己锁在圣器收藏室里。闻听资助他们的大家族遇袭,佛罗伦萨人无不义愤填膺,一大群咆哮的民众聚集起来找那些阴谋家算账。其中一个主要阴谋家雅各布·德·帕齐被人们从韦奇奥宫的窗口吊死,然后人们剥去他的衣服,在地上拖着游街示众,最后扔进阿尔诺河里。虽然遇到这一挫折,但帕齐家族并未一蹶不振,没多久便培养出世界著名的修女玛丽亚·马达莱娜·德·帕齐。她在祷告时若是感受到上帝的恩宠,便会口喘粗气,呻吟着表示狂喜,见此情景人们无不为之震惊。二十世纪还出现过一个虚构的“帕齐”。作家托马斯·哈里斯在小说《汉尼拔》中塑造了一个名叫“帕齐”的主要人物,他是一位佛罗伦萨的警察局局长,因破解“佛罗伦萨的恶魔”案而毁誉参半。

“伟大的洛伦佐”于一四九二年文艺复兴的高潮时期辞世,由此带来了佛罗伦萨历史上一段著名的血腥时期。当时,一个名叫萨伏那洛拉的多明我会修道士住在圣马可修道院,在洛伦佐弥留之际看望了他,后来却公开布道反对美第奇家族。萨伏那洛拉相貌古怪,身穿棕色带兜帽的修道士长袍,个性迷人,举止粗鲁,笨拙而粗壮,长着鹰钩鼻和一双拉斯普廷(8)般的眼睛。在圣马可修道院,他激情洋溢地进行布道,对文艺复兴带来的堕落大张挞伐,宣称最后审判日已经来到,详细描述了他对未来的展望和他与上帝的直接对话。

他的布道激起了佛罗伦萨普通人的共鸣。佛罗伦萨百姓对文艺复兴及其赞助人的奢靡消费和巨大财富很不以为然,因为他们被剥夺了享用财富的权利。梅毒的暴发使得人们越发义愤填膺。这场梅毒是从新大陆带回来的,在佛罗伦萨市肆虐成灾。这种疾病欧洲人闻所未闻,其来势凶猛,是我们现代人根本无法想象的。染上此病的人身体布满了化脓的疱,面部皮肤也开始松弛脱落。受害者常会突发精神错乱,直至死神仁慈地将他们带走。一五〇〇年即将来到,一些人觉得这个完美的整数标志着最后的审判日到来。在这样一个背景下,萨伏那洛拉找到了能够接受他观点的听众。

一四九四年,法国的查理八世率军侵略托斯卡纳。“不幸的”皮耶罗从他的父亲洛伦佐手里继承了对佛罗伦萨的统治权,他是个傲慢却又无能的国王。他甚至没有打过一场像样的战争,便缴械投降,并以极不公平的条件将佛罗伦萨市拱手送给查理。此举激怒了佛罗伦萨市民,他们将美第奇家族赶走,并将他们的宫殿洗劫一空。萨伏那洛拉拥有大量的追随者,他趁机利用了这一权力真空,宣布佛罗伦萨是个“基督教共和国”,并自封为领袖。不久,他将“鸡奸”这一老于世故的佛罗伦萨人基本接受的普遍活动列为非法,犯禁者可判死罪。罪犯以及共犯将在市政广场中央被施以火刑,或吊死在城门外。

这个圣马可疯狂的修道士尽情地在佛罗伦萨普通百姓间煽动宗教热情。他大肆斥责文艺复兴的堕落、极端以及人本主义的精神。在他统治的几年里,策动了著名的“虚荣的篝火”。他派手下的走狗挨家挨户地搜罗他认为不道德的物品,例如镜子、异教经书、化妆品、世俗的音乐和乐器、棋盘、纸牌、书籍、精良布匹以及世俗画。所有这一切统统堆放在市政广场,然后付之一炬。画家波提切利屈从于萨伏那洛拉的法令,将自己很多画作都扔进了篝火中;一些米开朗琪罗的作品也可能被烧毁,此外还有很多价值连城的佛罗伦萨杰作都化为灰烬。

在萨伏那洛拉的统治之下,佛罗伦萨陷入了经济衰退。他一直宣称的“最后的审判日”终究没有来到。上帝并未因新出现的虔诚而降福于这座城市,恰恰相反,上帝似乎已经将其遗弃。普通人,特别是年轻人和无业游民开始公然反抗他的法令。一四九七年,一群年轻男子在萨伏那洛拉进行布道时策动暴乱;这场暴乱引发了其他更多的暴乱,最终演化成整个城市的反抗:酒馆重新开张,赌博也再次兴起,舞曲和音乐再一次在佛罗伦萨蜿蜒的街道上鸣响。

萨伏那洛拉的权力逐渐式微,他的布道因而变得更加疯狂,充满了诅咒。但他犯下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不该将批评的矛头转向教会。罗马教皇将他逐出教会,下令逮捕他并处以极刑。一群自发组织的暴民攻击了圣马可修道院,砸烂了房门,杀死了萨伏那洛拉手下的一些修道士,将他从修道院里拖了出去。他被控多项罪名,其中一条就是“宗教错误”。在拷问架上被折磨了几个星期之后,他被人用铁链绑在市政广场的一个十字架上,那里正是他发起“虚荣的篝火”的地方。他被活活烧死。大火连续燃烧了几个小时,人们随后将他的残骸剁成碎片,再用燃烧的刷子不停进行搅拌,直到没有一块骨头碎片能够做成用来敬奉的遗骨为止。他的骨灰随即被扔进包容一切又毁灭一切的阿尔诺河里。

“文艺复兴”又一次开始了。佛罗伦萨的鲜血和美丽继续共存。但世上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永世长存。几个世纪以来,佛罗伦萨逐渐失去了欧洲顶尖城市的地位。佛罗伦萨停滞不前,逐渐衰退。拥有显赫历史的佛罗伦萨已经变得默默无闻,而意大利其他城市却异军突起,声名远扬,诸如罗马、那不勒斯和米兰。

如今的佛罗伦萨人是有名的封闭保守,在其他意大利人眼里,他们拘谨、傲慢、社会等级意识强烈,出奇地刻板和因循守旧。他们也理性、准时、勤奋。在内心深处,佛罗伦萨人认为他们要比其他意大利人更为开化。他们曾向全世界奉献了美好的一切,这已经足够。现在,他们可以关上房门,待在家里,不用向任何人负责。

“佛罗伦萨的恶魔”出现之后,佛罗伦萨人对这几起命案的反应是怀疑、痛苦、恐惧,还有一种病态的迷恋。令他们无法接受的一点是,他们秀美无比的城市——文艺复兴的代表和西方文明的摇篮,竟然还藏匿着如此可怕的“恶魔”。

最重要的一点,最令他们难以接受的是,凶手可能就隐藏在他们中间。


(1)Bartolomeo Ammanati(1511—1592),意大利建筑家、雕塑家。

(2)Girolamo Savonarola(1452—1498),意大利多明我会宣道士、改革家和殉教者。

(3)Benvenuto Cellini(1500—1571),意大利佛罗伦萨金匠、雕刻家。

(4)指英文版封面。

(5)Giambologna(1529—1608),意大利雕塑家,擅长大理石和青铜雕塑。

(6)Filippino Lippi(1457—1504),文艺复兴鼎盛时期的画家,师从波提切利。

(7)Pico della Mirandola(1463—1494),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哲学家,其著作《论人的尊严》被称为“文艺复兴时代的宣言”。

(8)Rasputin(1869—1916),俄国西伯利亚农民“神医”,因医治王子的病而成为沙皇尼古拉二世和皇后亚历山德拉的宠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