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人需要他人证明自己活着

“多云?”

似乎有人大吼了一声,他的嗓子很痛。

一种密密麻麻的充实感在那一瞬间挤满他的胸腔,在他的血液之中漫步;他急急忙忙张开左臂,想要拥抱那些丰富的色彩。

抱住的却只有空荡荡的错觉。

“多云!你还在,对吗!多...”

莱因抑制不住地大吼着,但房间之中已经什么都不剩下了。

那个模糊的形影流动着,钻进他的身体,然后在他的血管之中迸发出星光;在某种流动的温热覆盖下,他的视野越来越模糊,记忆中那个女孩的脸却越来越清晰。

一个白发的女孩,眼睛很是空洞和涣散。

她的脸颊有些雀斑,在那张失血的、苍白的脸上,却如同白昼之中的黑星,将整个天空都支撑起来。

她会抱着几本书,然后用一种疲惫但清冷的眼神看向自己,她会露出一个微笑,她会说...

“我的梦想就是看见星空,真正的星空。”

莱因猛地回头,他看向窗外的暴雨,然后突然意识到,或许一切的的确确是他的错:他将多云带到了麦城。

那个家伙一定了解过外面的世界,她懂得手语,她轻易便掌握了那些复杂的货币系统,她甚至知道给房东太太留下赔付的钱...

所以,是她对麦城的星空失望了吗?

就和那田野中的笼罩的黑布一样,麦城的夜幕,同样也不是“真正的星空”吗?

“姜羽...小羽!你怎么了?是有什么不舒服吗?和妈妈讲一讲...”

门外却突然再次传来中年妇人的声音。

中年妇人似乎有些担心自己,但莱因却下意识什么话都没有说;至于“姜羽”,那似乎是他上一辈子的名字。

姜...羽...

他反复咀嚼着这个名字,似乎想从其中获得更多前世的信息。

多云的记忆则终于结束了它在莱因血液之中的漫游;在恍惚中,它们微笑着,蜂拥抵达了莱因的大脑:那里有一片湖,一片彩色的湖,它们汇入那片深不见底的彩色湖泊之中。

然后,这一次,他闭上眼,努力感受着那些记忆和信息。

对于星空的执念,奥术飞弹的释放方法,星空瓶原材料的价格,第一次见到那个灰发青年时从内心升起的、莫名的激动...

莱因几乎获得了多云全部重要的记忆,那种感觉,就好像是...

他成为了多云,并将以前所有应该记住的重要事情,都重新回忆了一遍一样。

然后他才真正明白,多云自杀的原因。

......

多云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被称为多云。

这个外号似乎从她出生开始便伴随着她了,但她很喜欢这个外号:那和她阴郁的气质完全符合,多云意味着将要下雨,而下雨是一种天气。

那是来自巴别塔之外的词语。

可她不是,她是于巴别塔中出生的;尽管她对此并没有什么明确的、有逻辑的记忆,似乎从她出生开始,她就是一个抱着课本,奔波在各种课程之中的学生了。

但所有人都告诉她,她是从巴别塔中出生的,因为你死了之后能够复活,因为你是巴别塔的一员,因为除非你【毕业】,否则将永远无法离开这座塔楼。

可多云只是觉得奇怪。

她和周围的所有人都不一样,她这么想着,并为此感到自豪:人总需要找到一些不一样的地方,用于给自己自豪。

她也不例外,或者说,她觉得自己才是这座巴比塔中...

最接近“人”的巫师。

人是会死的,她从一开始就明白这一点;这不是她从任何书籍上学来的知识,也不是从任何巫师口中听来的谣言。

这是她自己得出来的。

她会下意识剖析着自己作为一个“人”的本能:当遇到危险的时候,她会颤抖;当看见那些欺负她的人,拿出手中的刀的时候,她会恐惧。

这是一种本能,一种“生”的本能;她在对死亡感到恐惧,因为她必须活下去,尽管在巴别塔中,她将无限次的复活。

所以,人其实是会“死”的。

但这是不合理的,塔和她的本能相违背。

多云是个执着的人,但她明白,自己的这份执着其实来自一种无比的自信:这种自信让她拥有坚持任何选择的勇气,因为她坚信,自己的方向才是正确的。

她要逃离巴别塔,她不是这座巴别塔中的人;她装不进那个“袋子”之中,是因为袋子的形状太奇怪了,而所有人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多云,如果你努力一点,或许今年就可以晋升二阶巫师啦!”

“加油啊多云!”

艾诺尔时常这么和她说着。

但多云从来没有告诉过对方,其实在自己眼中,真正可悲的人正是艾诺尔;她是实打实的学生,在这座社会秩序井然有序的塔楼之中,她尽心尽力扮演着一个“学生”的角色。

可那个学生所做的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

因为学生最终的目的是为了“毕业”,可毕业是什么?那是一种遥遥无期的,根本就没有人会提起的东西,可所有人居然都将那种东西当作自己人生的奋斗目标。

毕业,是为了被人认可。

一个人的毕业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因为“毕业”代表着,你将得到所有人的恭维;它们会用一束礼炮欢送你离开,然后肯定你学习的成绩。

“不对,多云,你这么想是不对的。”

艾诺尔曾经反驳过她。

“毕业是为了完成自我价值的实现,是一个人在其一生终点之时,对自己的接纳和认可,毕业时不需要别人的。”

但多云还是不认可对方:对于毕业,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答案,艾诺尔是一个理想的、耀眼的人,但她是多云。

她的答案永远是:人无法离开他人独自生活。

于是她直接跨越了这层逻辑,毕业的最终结局是“离开”,人终究是会离开的,而她的目标就是...

直接离开这座塔楼。

巴别塔是存在问题的,“复活”机制不符合人的生本能,而那个灰发巫师的出现让她更加坚信了这一点。

“我想看见真正的星空。”

于是她这么对对方说道。

她不在乎莱因从何而来,也不在乎对方对这个世界的理解是如何的:她是多云,这个世界的真相,她只能接受自己探索出来的东西,而莱因从本质上来说,也不过是和她一类的人而已。

但多云发现自己还是变化了。

莱因掌握着更多的天赋,如果她是“多云”,那么对方就如同一场永无止息的暴雨一般;他能轻松解决所有难题,他从一开始就来往于两个世界。

不公平,多云这么想着,这不公平,但她接受这一点。

她不需要天平来衡量她的价值,她是多云,她的价值由她自己来定义。

于是在那一天,她下意识便喊出了那一句话,“向我释放起风”,她知道,对方将从自己这里,学到些什么。

她为此自豪,或者说,她愿意帮助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

但多云算漏了一点,命运从一开始,便不站在她这一边。

再次醒来,然后见到那个红发的五阶巫师之时,多云便明白了一件事:她不是多云了。

她是一个复制品。

但她不能接受这一点,她的心中还有丝毫的执念:她的记忆完整,她的心依旧跳动,她依旧拥有畏惧死亡的本能,她脸上的雀斑一颗不少...

“我依旧是独一无二的,或许我才是那个真正的多云呢?”

她这么对着从拉冬办公室出来的莱因说道,她试图用这句话同时安慰自己。

对啊,她的梦想依旧还在,只需要今后努力从巴别塔中逃出去,比那个多云更快从这座该死的塔楼之中逃出去,然后见证真正的星空...

她不就是真正的多云了吗?

“你不是一直想看一看星空吗?”

但那个灰发的家伙却这么说着。

多云的世界是在那一刻彻底崩碎的,或许裂纹早就出现了,但就好像流星坠落一般,那颗流星早就划过了大气层,但的的确确在那一瞬间什么都不剩下了。

她才是不会复活的那个多云,对方正是因为这么察觉,才会主动提出将自己带出巴别塔;而巴别塔之外的世界,是存在“死亡”的。

她才是假的,对方的行为将这个事实告诉了她。

于是恍惚之中,多云突然发现,自己所谓的“想要看见星空”,其实和艾诺尔口中的“毕业”没有任何区别。

她想要得到别人的认可,想要成为一个独一无二的人;她觉得所有人都不会抬头,她为自己向着星空前进而感到自豪。

但现在,那个位置已经存在一个多云了。

她的价值被人否定了,尽管麦城的夜空比所有书上所描绘的都更浩瀚,比她每一个夜晚所梦见的银河都更耀眼。

但她不是那颗星星了。

“我知道了,所谓“毕业”,说到底根本就是不存在的东西。”

她在那本日记之中这么写道,然后将纸一点点撕碎,扔进最后制作的星空瓶之中。

““毕业”不是一种结果,而是一种工具,一种人们想要逃避“无意义”所创造出来的工具。”

“因为每个人都一直在和“意义”所斗争,不是为了什么意义而活着,而是活着就必须找寻意义。”

“活着才是一切的前提,“生”是所有生物的本能,即使是那些巫师们也不例外,因为它们无时无刻不在扮演着自己的角色,它们在寻找意义,它们在...”

“获得人的认可。”

“可人们为什么要得到其他人的认可?”

在日记的最后,多云却惊奇地发现,某些彩色的东西,似乎正拖拽着自己的意识,缓缓流动向那斑斓的瓶中。

“因为一个单独的“人”,是无法证明自己活着的。”

“他或许会做很多事情,会吃饭,睡觉,思考,仰望星空;但最后他都无法证明自己是一个“活着”的人,因为他对死亡无时无刻不在感到恐惧,他在担心,一切在自己死了之后,和他现在活着不会有任何变化。”

“人需要他人证明自己活着,需要他人只是一种结果。”

“活着才是一切的根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