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生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我,自打记事起,就与农村那片贫瘠的土地结下了不解之缘。
在我小时候,父亲两次下海经商失败。亲朋远离,家徒四壁,这便是我最深的“童年记忆”。我成了左邻右舍眼中的乖乖男,洗衣、做饭……打小就体会着父母的辛酸。
经商失败的父亲考虑到今后的生活,决定回乡打理橘子园。老家有“江南橘乡”之称。我和橘子一样生根于江南农村。
一天,父亲指向窗外说:“橘子熟了,过去看看。”他拉着我走出屋。
我家院子里有一棵橘树,因长年不结果,所以我也没过于关注。
“橘树结了一颗果子。”父亲引我到树前,紧盯着那个独果,“你看,橘子皮绿中带黄,熟了。”
橘树很矮,只有一米多高,主干很细。那年开了很多香喷喷的白花,却莫名只结了一颗青果,长在最低的那枝杈上,我伸手就够得着。
父亲示意我摘下来。
我用手拉下枝头,嗅到一阵清香。我用牙轻轻碰了下那个橘子,满嘴青涩。我直摇头:“果子还没熟。”
父亲移步上前,看到那个微微发黄,表皮上还有两排牙印的橘子,皱了一下眉。
“再等等!”
“行,那让它再长长。”
父亲每天往山里跑。那里有爷爷奶奶留下的橘园。
农闲时,父亲便开始管理果园。他用专业的剪子把多余的枝条修剪掉,像理发师一般专注、细心、耐心,然后再把石灰浆刷在树干上。父亲还在树根的周围,用锄头挖个坑,把肥料倒进坑里,然后将其填平。橘树吸收营养后,变得更加强壮、丰腴。橘园在父亲的照料下,变得生机勃勃。
秋天,果园的橘子熟了,橘子密密麻麻挂满了整个山坡,沉甸甸的果实,压弯了树枝。“离离朱实绿丛中,似火烧山处处红”。空气中弥漫着橘子的清香。
小时候,最大的乐子就是去“偷”自家橘子。挑好时间,约上儿时的两三伙伴,戴上蓑笠,乔装打扮一番后,穿过小溪,田埂,来到山腰上,一眼便望见了自家果园。明晃晃的阳光照射在圆润的橘子上,发出金灿灿的光芒,累累果实令人垂涎欲滴。我们几个不速之客瞄向橘园,一会儿猫着腰飞快移动脚步,一会儿潜伏着,观察一番后,一溜烟冲进橘园。
“哎哟!”一声惊呼,原来跑得急了,有人额头撞到了一条垂下的树枝上。
父亲闻声赶来,扯着嗓门吼道:“别把树枝给我折断了!小兔崽子们,都站住,别跑!”
父亲跑得气喘吁吁。等父亲赶到,我们几个早没了影儿。
晚上回到家,父亲几声咳嗽后,开始了碎碎念:“山上园子的橘树,被一群小兔崽子折磨得弯腰驼背,唉!”
我故作镇定,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第二天一大早,父亲拿出了陈旧的木匠工具。
我疑惑地问:“爸,你这是造房子去?”
“看园,抓小偷去。”
“挺好玩的,我和你一起?”
“你在家看家,烧饭。”
我恳求了许久,父亲好不容易才答应。
橘子树从山脚蔓延到山顶,漫山遍野黄澄澄的橘子点缀在绿色的山林之间,在秋风中闪烁。凉风迎面而来,橘子的清香沁人心脾。一串串灯笼似的橘子,指引着我们的上山路。
进了橘园,四周、头上,全是橘子,一不小心,脑袋就会和橘子来个亲密接触。
“娃,当心点!”父亲叮嘱着。
我们各自分工,我摘橘子,父亲搭建棚子。竹竿等材料父亲早已备好。
后来我得知,在橘子刚泛红时,为了防止橘子被人偷摘,父亲和其他橘农一样,索性在橘园里盖一间简易的棚子,棚子四周用刚收割的稻草紧紧包围,里面铺一张小床,自此日夜守护果园,直至橘子收获完。
锯声、敲打声……父亲不紧不慢地建造着他的棚子。
清晨,橘园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那是剪子采摘橘子的声音,清脆得像竹笛声,我乐悠悠地摘着橘子。先尝为快,我轻轻地剥开橘子皮,橘子的香味立即向外散发出来。掰下一瓣橘子放入嘴里,轻轻咬下,只是牙尖稍微触碰,酸酸甜甜的汁水就不顾一切地往口里钻。橘子汁水黏稠得很,从舌尖蔓延到胃里,一路清爽,直至心头。我一口气吃了三个,嘴里还喊着:“真甜哪。”就这样,我边摘边吃,吃得肚子几乎变了形,还不忘夸赞父亲橘子种得好。
父亲建好了棚子,也来摘橘子。他的身影,在果园的枝丫中穿梭,灵动、矫捷。
忽然,父亲停下脚步,左顾右盼,似在寻找什么,紧接着,他眼睛盯在一棵树上,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我看见了一个茶杯口大小的橘子。父亲兴奋地大喊:“娃,这有个大橘子!”
我赶紧跑到那棵树下,可是橘子挂得太高,跳了好几次都够不着,我后退了几步,又迅速地跑到橘子下,一跃而起,刚好能抓住橘子,可是掉下来的时候没站稳,摔了个嘴啃泥,惹得父亲大笑。
父亲扯着嗓门吼道:“摔着没……”
“不疼。”我连忙爬起,连嘴上的泥都没擦。
父亲一把举起我,刚好够着了大橘子,我兴奋地大叫着:“摘到了,我摘到大橘子啦!”
父亲告诉我,最大的不一定就是最好的。大橘子通常都长在树梢上,土里的养分送不上去,皮又厚又粗糙,吃起来还有渣。而色泽亮丽,个圆皮薄,摸上去光滑,捏起来有些软的才是好吃的橘子,肉质鲜嫩,汁多无渣。
原来橘子也有这么多门道。
我不紧不慢地把摘下的橘子一个个放进提篮,然后将满篮子的橘子倒进竹箩筐……突然,一对连体橘子出现在我视线,左右各有一片橘叶陪衬着,尾部连接在一起,亲密无间,煞是可爱。
树上偶尔会留下几个橘子,那是我留给小鸟的食物。最好是在阳光下面,小鸟一眼就能看到。小鸟一定会惊呼:噢,原来它在这里!
橘子摘完了,父亲会拿到集市上去卖了换钱,卖不完的留着过年吃。父亲小心翼翼地用箩筐把橘子装起来。那段时间,我们都沉浸在橘子丰收的喜悦里。
“今年雨水少,橘子相貌好,卖了好价钱。”父亲高兴地感叹。
也因橘子的丰收,春节,我们有了新衣服穿,团圆饭桌上的菜肴也丰盛起来。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在我的家乡,橘子一直是家庭收入的重要来源。从橘子开花到结果……我深知父亲的不易。在父亲的努力下,我们家的生活也发生了许多变化,几年后,我们从破砖瓦房中搬了出来。
几年前的一个秋天,在外工作的我回到老家,方知那曾经风靡一时的普通橘子已成了明日黄花,不再受人们的青睐了,一如它朴实的品质一样,似乎正在渐渐被人们冷落、遗忘。如今家乡出现了一种名字叫“红美人”的橘子,成了市场的新宠。其果皮细薄、光滑,肉质细嫩,果汁多,风味浓郁,价格也卖得非常高。
晚上,我们一家人坐在一起,我从箩筐里捡起几个从院子那棵橘树上摘下的橘子,挑了个熟透了的,轻轻剥开,一股淡淡的清香扑鼻而来。放入嘴里,酸酸甜甜,我又忆起童年时的橘子,那充满笑声的橘子园……
这么多年来,在我告别亲人,踏上异乡之途时,父亲经常会在我的随身包里塞些橘子,说是甜甜蜜蜜伴我一路同行。每当我看到橘子,就会触动深处的记忆,它曾是我们一家人最初的憧憬,见到它,就仿佛见到了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