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平城,未时雨歇。
晚霞洒在典狱司琉璃瓦间,将檐脊上的镇兽淬上一层火红,獬豸张开巨口,恰好吞没最后一抹残阳。
暮色中的王牢头心中焦灼,尖头乌缎靴在潮湿的青石板上来回踱动。他眉头紧锁,时不时地朝路的尽头张望,尽管春寒料峭,背脊仍因心绪不宁微微出汗,濡湿了内衫。
‘天杀的…当时利欲熏心,为讨好上头,蠢猪般地接这烫手山芋过来,如今想甩也甩不掉了…’
道路尽头来了顶摇晃小轿,王牢头连忙从思绪中回神,殷勤地迎下了一位鬓间微染霜色的中年人。
此人并不理会王牢头的问安,喝退了短褂快靴的轿夫,沉声道:
“司内可打点好了?那邪祟如何?”
牢头用袖口擦了擦汗,见四下无人,这才亲自锁上了朱漆铆钉大门,压低声音回答:
“禀李参将,下官已屏退司内小吏,除了底层看守,此间事再无旁人晓得…至于下头关着的那位名叫「寇白」的邪祟,照您的吩咐这一年食水不断,只是不许交谈。”
李翰微微颔首,随着王牢头走到后堂小门,这门直通地牢深处,满天灿烂晚霞也照不清里头幽暗阴森。
地下冷风扑面,挟来长年不见天日的腐臭气味,这牢头有些胆战心惊地问:
“参将大人,那寇白…今日是杀还是放?”
李翰迈步而入,神色有些凝重,双手拢在袖子里,半晌才不置可否道:
“此人阴狡,再审一番罢。”
脚步声回荡,两人顺着阴暗甬道深入地下。
黑黢黢的两边牢房伸出许多苍白枯手,挣扎摇晃,伴随着断断续续的哀嚎与泣涕声,如同释土庙里金碧辉煌的造像身后,用白骨和鲜血勾勒出来的饿鬼道壁画。
犯人的便溺堆积,熏得牢头老眼一阵发酸。
这牢头捂着鼻子压下干呕的冲动,对嶙峋瘦骨们视若无睹,只是挥手驱赶耳边嗡嗡的苍蝇,一面跟紧前方高大身影,忧心忡忡道:
“参将大人!就算这邪祟修为尽废…再怎么样也曾修行过,岂是我等凡人能随意掌控的,此獠不可轻用啊!…”
李翰负手往前走,低声道:
“察举司负责仙宗大选的陈如海失踪,兴平城上下哗然,这案子是通了天的!陛下都摔了御笔!事发五日我等毫无进展,若是案子再不能破,莫说你我,连按察使大人都要受牵连…现下除了此人,你还找得出谁人替我们破案?”
察举司是梁国专为仙宗简拔人才的政司,搜罗身负灵窍灵根的少年供仙宗挑选,大选在即,里头官员却平白失踪!这案子自然影响极大。
王牢头擦了擦冷汗,似乎还想说些什么,被李翰只是冷冷挥手打断。
二人沉默中加快了脚步,地牢里回荡着靴底敲击石板的沉闷声响。
似乎对脚步声的回应,前方隐隐亮起两盏苍白的幽灯。
……
李翰视线越过沉重的铸铁牢门,隔着栅栏三尺,与黑暗深处玉石般皎洁的瞳孔对视,白瞳中镶嵌着密密麻麻的银色碎屑,乍看之下如同某种昆虫的复眼,颇有些似人非人之感。
饶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李参将,如今被这双通透诡异的玉白瞳直勾勾盯着,心中也有几分打怵。
牢头及时会意,喝道:
“左右!”
过了半响,旁边跑来个佝偻的老狱卒,窸窸窣窣鼓捣了好一阵,这才燃起盏微弱的灯。
他努力把油灯挂上高处铁钩,昏黄宁静的灯光倾泻,驱散牢房一角漆黑。
王牢头推了推狱卒,示意他喊两句,老头咧开漏风嘴一笑,指了指口腔里半条断舌。
牢头转而瞄了眼自家将军岿然不动的身影,只得硬着头皮往前一步,战战兢兢喊道:
“里头的!还活着就答个话!”
黑暗中“叮叮铛铛”的铁链拖拽声逐渐清晰,诡异的白瞳步步靠近,李翰和王牢头齐齐屏住呼吸,神色凝重。
先显露在光亮下的是双苍白削瘦的脚,上头青筋血管蜿蜒,被造型夸张的精钢镣铐拴着。
一道披头散发的人影从阴影中蹒跚而出,发丝缝隙露出一对黑白分明的招子,在灯火下与常人并无分别。只是眼尾略有些挑起,颇有些风流的味道。
李翰微微转头,牢头立刻识趣地屏退了狱卒,有些踌躇地望向自家将军。见他摆了摆手,这才心领神会,低头行礼退出了牢房。
李翰握紧掌中之物,稳了稳心神,这才沉声道:
“可是死囚寇白?”
……
寇白背着沉重枷锁勉强走了两步,才打量起牢房外站着的人,见到孤灯下此人一头灰发梳得整齐,目若点漆,一副神光内敛的模样。
关在这不见天日之地整整一年的年轻邪祟咳了声,闷笑道:
“好好好,总算有个会吱声的了。“
声音喑哑,李翰藏在袖里的手一紧,指尖微微发颤。他并非怯懦之辈,平素面对上峰也能保持气节,可这次是能移山填海的修士,愚夫甚至呼为仙人,这岂能一样?
尽管仙人谪落,修为尽失,被禁锢在这暗无天日的牢房中,曾经的威严和力量仍然让人敬畏。
寇白被枷锁拘束,只能低头听着李翰沉沉声音流入铁门:
“寇白,骨龄十八,江北左道邪祟,两年前与人斗法废了灵窍,修为尽失。为避祸潜入我梁国兴平城,在一年前被【仙人台】的执法青衫擒拿…”
“青衫们说阁下灵窍毁伤,泄去阴阳,这辈子不得再登仙道。我梁律仙凡隔离,既然形同凡人,【仙人台】便对你没有生杀之权,因此押入我这凡间的典狱司,指示就地立斩…这经历可有不实?”
梁国地处江南吴越之地,在仙宗治下,行的是仙凡隔离的律法。仙宗山门隐在东海,并不入世,大小国政悉数决于凡人,严禁修士插手朝堂。
凡人无法对抗左道散修与不尊梁律的邪祟,因此仙宗特设了外门【仙人台】,在各郡皆有驻地,响应官府求助;猎杀左道邪祟,以此维持国境清平。
而寇白正是是在仙人台某一次缉查中被逮捕,发落至典狱司大牢中。
哪怕他关押在这死牢许久,心中还对那场莫名斗法一阵悚然:
‘不知得罪了哪位高修,重伤不说,连灵窍都被搅得稀烂,一身修为如水泄平地,顷刻烟消云散,绝大部分记忆也蒸腾了个干净。只得在兴平找了个地方躲起来疗伤,虽说再也不能修行,好歹是把命保住了。’
少年从思绪中抽离,点了点头,便听见外头这参将继续道:
“当年【仙人台】指示杀您了事,可我等想到也许有地方用得上阁下,便悄悄保下,寻了个替死鬼上刑场…现下果然有桩买卖想同阁下做,不知意下如何?”
寇白并不李翰预想中的感恩戴德,只是面无表情看着他半响,牢房中静得能听见呼吸声。
火光照亮少年侧脸,另外半张脸隐没在深深阴翳中,这年轻邪祟终于开口道:
“且说说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