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白蝉走脱

李翰的沉稳声音停顿了一瞬,紧接着道:

“听闻阁下在绣衣坊配药炼丹,颇识草木药性?”

正说着买卖交易,寇白不知为何此人话锋忽然转到草木药性上,他并不多问,只挑眉道:

“天下草药自古品类繁多,剖符甲而出之甲木,物蕃屈而出之乙木,山川灵植、珍奇药材凡万五千七百余种,我能识得九成。”

这话倒不假,两年前那档子事后,寇白将修行功法、前尘往事忘得一干二净,但对天下草木的辨析能力似乎刻在骨子里,半点不曾模糊。

在兴平城东躲西藏期间,靠这门手艺开了个药铺,明面上坐堂看诊,私下给左道修士配些丹药换取灵资疗伤,颇有好评,还得了个‘白瞳老祖’的诨号。

灯下的中年人赞了一声,停顿了片刻,将一个打开的小纸包递过来,寇白借着火光一打量,里头是些淡黄色粉末。

门外人沉声道:

“烦请阁下先辨认一二,这东西有什么成分。”

寇白笑了笑,艰难地把脸凑过去,闻了味道,奇道:

“是从丹药上刮下的…好新奇的炼法,不知是哪位道友的杰作。”

这邪祟伸出舌尖轻轻点了一下,嘴里吧唧了两声,眉头越皱越紧,最后“呸”得一口哕了出来。

他抬起双眼与李翰对视,意味深长地说:

“二十年赤须草只取根茎、横死人墓碑阴面苔藓、还有青元果等十余味药,兼以春分时槐树叶上晨露调和,再取阴阳交感而生之物为主药…但这丹的效用却分辨不出,要吃囫囵吃了才知道。”

铁窗外的李翰愣了愣,伸手紧紧抓住铁栅栏,急切追问道:

“阁下可否说得明白些?何谓阴阳交感而生之物?我只是凡人,不懂这修行隐喻…”

这年轻邪祟摇头大笑道:

“阳雄阴雌,交感而生的不正是你等凡人么!恐怕还是些婴儿!”

寇白被枷锁拘束,笑得艰难,门外这人在烛光下的面孔阴晴不定了起来,甚至微微有些颤抖,心里不知过了几转,好半响才下定决心似的,沉沉说道:

“察举司的老吏陈如海离奇失踪,我麾下巡捕已调查数日,却没有半点进展…这粉末是我从他桌案上放置的一枚丹药刮下,算是个线索。此人身上担着天大的干系,万万闪失不得,劳烦阁下将他寻回。”

寇白抬眼,有些奇异道:

“你要寻人,不去找【仙人台】的执法青衫,反倒找上我来?”

李翰捋了捋灰发,抬眉望了黯淡烛火道:

“我也奇怪于此,此事早早上禀【仙人台】…青鸟衔来回信,说陈如海失踪一案并无修行者参与,仙凡相隔铁律在前,他等不得插手。”

“虽说此人没有修为,可身系要职,有宝物护身,凡人决计无法逼迫或伤害他…后来【仙人台】拿那丹药查验,也没发现任何问题,并以凡人不得持有灵物的规矩收缴而去,我留了个心眼,提前刮下了些粉末。”

寇白眉头微皱,顺着他话中的意思品了片刻,随即眉目舒展,嘿嘿一笑,直截了当地说:

“即使【仙人台】误判,此事真有修行者参与,我修为全无,帮不上什么忙…若按你言外之意,【仙人台】故意忽视陈如海失踪,又放过以人炼丹的恶行,背后利益盘根错节…只怕凶险更多,我凭什么帮你?”

门外人见他一眼识破其中的弯弯绕绕,心中暗惊:

‘好机敏的小子,这邪祟果真只有十八岁?通识草木,心若渊镜,倒更像是个积年老魔!’

他语气软了下来:

“青衫们不管不问,凡人巡捕又不顶事,惟有仰赖您的经验,只要能探查到陈如海下落即可,不必强求带回…事成之后,还您自由身,奉上百金为酬,若有额外要求,按察使大人与我都会尽力满足。”

寇白眉头一挑,颇有几分桀骜道:

“若是我不愿意呢?”

李翰深深吸气,不敢直视这邪祟的眼睛,低声道:

“此事关乎我等存亡,能达成合作则皆大欢喜…如若不能,阁下作为我等私藏邪祟的罪证,也要被消去。”

消去罪证,自然是请君赴死。

寇白瞥了眼他腰间闪着寒光的雁翎刀,本有心再探听些情报,可面前这位一言不合就要下杀手,他现下又没有修为反抗,顿时思量:

‘娘的…遇到了个喊打喊杀的煞星,看这架势背后是兴平城内的势力交锋,甚至可能牵涉向来立场持中【仙人台】,估计是个麻烦事…还得先搪塞过去再作计较。’

“也罢,你且放我出去,我自会去寻那陈如海的下落。”

寇白眼见没有拒绝的余地,只得先出声应下,暗自腹诽:

‘这鬼地方人生地不熟,我上哪寻一个不认识的老头…先应承下这差使,逃出去找个地方一藏,你能拿我如何?’

却见李翰面有喜色,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瓶,其内荡漾着晶莹的浅青色法水。法水清澈透亮,水中一团漆黑之物伸缩不定,宛如有生命般悸动着。

那团漆黑之物细长的触手时不时贴上瓶壁,仿佛在好奇地打量着外界。每当触碰到瓶壁,便轻轻弹回,留下微微的震颤。

这邪祟眼角一跳,暗道糟糕,面上颜色不改,赞叹道:

“【舌誓】,我也只是听说过此物而已,你倒是好手段,竟然有这玩意。”

修士因道统不同,身体往往产生诸多神妙变化,传闻左道中有涉及巫誓的修士,常被割舌取用,练成证诺的好宝贝。这东西品级并不高,且危害又大,现下用来约束寇白这个废人倒是一点问题没有。

李翰低声道:

“事情太过重要,向上峰求来此物作保。时间便以五日为限,五日后若是不能寻回陈如海,我罪责难逃,而【舌誓】发作,阁下也将身死道消。”

李翰往小瓶中滴了一滴鲜血,随即将其递到寇白面前,为他卸下铐子,有些期待地道:

“该您了。”

李翰鲜血方才滴下,灯下的阴影蠢蠢欲动。四周回荡起潮水般的低沉诡谲之音,仿佛巫觋低语自远古传来。

他腰间雁翎刀寒光闪烁,寇白若不照做,恐怕便是血溅当场了。

邪祟只得将鲜血滴下,阴影中低语之声大盛,灯烛骤然熄灭!寇白和李翰仿佛被什么东西驱使似的,语调怪异地齐齐开口。

漆黑中一人声音沙哑,另一人声音沉重:

“要约既应,然诺遂成,凡我同盟,有悖此诺者,【舌誓】刑之!”

那漆黑之物黏糊糊地从瓶子里探出头,寇白的嘴被外力打开,感觉这漆黑的一团滑入自己喉咙,黏滑触感令他毛骨悚然。

“呕…”

那漆黑之物无声无息地附在胃里,迅速扩散出阵阵寒意,引得他全身发颤。干呕伴随着强烈的心悸,仿佛身体被那诡异之物所占据。

他清晰地感觉到体内【舌誓】蠕动,仿佛冰冷毒蛇在他腹间盘旋,他急忙扒开囚服,眼前所见之景瞬间让他浑身寒毛直竖。

左腹处赫然显现出一块如墨般浓黑的阴影,那阴影仿佛有生命一般缓缓蠕动着,更为骇人的是,阴影边缘已经开始蔓生出密密麻麻的黑色根系,那些根系在皮肤表面轻微起伏着,如同毒藤攀附一般,朝心脉蜿蜒生长。

他心里暗自骂娘:

‘五天…活不到五天就要死了!还不如在这牢里关着呢!’

寇白缓了一口气,从剧烈的痛楚中勉强爬起,手脚还有些麻木,筋骨酸软。

然而视线一转,却见不远处的李翰瘫坐在地上,背靠着墙,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血色早已退尽。整理得一丝不苟的灰发此时却散乱垂落,整个人显得毫无生气,好半响才艰难爬起来。

李翰颤颤巍巍地开启牢门,卸下寇白一身镣铐,喑哑道:

“肉体凡胎,本碰不得灵物…让阁下见笑了。”

……

二人从小门而出时,天色未明,细密的雨丝交织成银灰帷幕,如纱幔般轻柔地披上兴平城。

寇白在后厢房清洗一番。换了身朴素的浅灰短襦,质地虽不华贵,但却干净整洁。短襦的领口和袖口边缘用简单的线条滚边,显得利落而简约。

寇白才将头发绾起,就被请到典狱司正厅中。

王牢头见寇白完好无损地出来,甚至去了一身刑具,膝盖一软,顿时连连跪下叩首道:

“见过仙人!小人有眼不识山岳,大人下榻敝处时多有得罪!还请仙人海涵!”

他的声音颤抖,显得恭敬而惶恐,额头“砰砰”砸在积水的石板上,溅起水花。

寇白瞥了他一眼,晓得此人是来看过多次的牢头,不过未敢用刑,谈不上得罪。

邪祟冷哼了一声,面上看不出冷热。

牢头听了这冷哼,顿时骨头都软了下来,匍匐在地的身子抖如糠筛,好在眼前这人并不睬他。

李翰及时解围让他退下,将几张案状交于寇白手上:

“这便是陈如海失踪始末之卷宗,阁下可以带走细看。”

他复又取出一柄短剑,递给寇白道:

“这剑是押送阁下时一并收缴之物,青衫大人们验过其中并无灵机,因而寄存在我处,如今也物归原主。”

这是一柄极为普通的短剑,剑长不过一尺八寸,剑身没有任何花纹,只有简单的打磨痕迹,晨雨为其润上了一层薄薄的水光。

此剑不过凡铁,入手温润,仿佛与手掌融为一体,他随手挥动了几下,剑锋划出几道利落弧线。

李翰在一旁审视,寇白只得先收剑入鞘,系在身侧,抬头望向这灰发中年人,肃声说:

“若要查案,还缺了一物!”

李翰微怔,脑海里转了好几遍,实在不解缺了何物,谨慎问道:

“阁下之物已经奉还,不知还有什么?”

寇白面不改色,义正言辞道:

“盘缠!”

李翰哑然,哭笑不得地从怀中摸出了个荷包,又在袖口里抽了张银票,一齐递上去道:

“确实是我失虑了,若还有需要,阁下随时来城北柳巷我府上取便是。”

寇白心满意足地接过这沉甸甸荷包与亲切的银票,却听到这中年人道:

“不知您打算何处查起?”

‘好问题…他娘的老子在牢里关了一年,放出去找个不认识的老头,你问我从何查起,我问谁去?’

他心里一阵无奈,眼神却没有动摇,依旧端然自若,不露半分心绪,仿佛早有万全之策。

邪祟轻咳一声,尽量让声音听起来镇定威严,他沉声道:

“状纸上说五日前陈如海最后踪迹在城东出现,时间不久,兴许还有蛛丝马迹残留,我且先去瞧瞧。”

李翰颔首,复又深深望了他一眼,低声提醒道:

“都在一条船上,陈如海失踪事关重大,还望阁下记好,我们都只有五天。”

寇白心里猛地一沉,左腹的阴影仿佛又在隐隐作痛,他咬牙拱了拱手,一头撞进了濛濛晨雨中。

……

李翰静静看着雨中远去的单薄身影,牢头已恭敬立在他身后,小心翼翼问道:

“青衫大人们都查不出什么,给这案子定了性,为何还要从牢里请出此人…难道他的探听手段还要高明?”

李翰遥望着天际翻涌的雨云,面上晦暗不明,他有些疲惫地道:

“这案子牵扯太多,光靠凡人决计不行。”

“此人有些秘密,又足够狡猾,且用他试试吧…东海仙修吐纳云雾,落在两京诸郡便是遮天暴雨。陈如海失踪震惊兴平上下,【仙人台】态度暧昧,兴许都只是宗内局势变幻的先声罢了。”

……

地下最深处,老哑巴狱卒正清理着牢房里腥臊呛人的溺桶。

脚下“喀嚓”一声,不知踩爆了什么东西,鞋底的触感颇为黏腻。

他挪了挪脚,地上竟冒出几声急躁的虫鸣声。

‘春寒未过,哪来的虫声?’

他心中疑惑,举起油灯,昏花的老眼凑近地面细瞧。

这一看,顿时吓得他连退几步。

牢房里竟然密密麻麻爬满了蝉蜩!

蝉蜩们黑压压叠在一起,仿佛一层蠕动的地毯,触角和翅膀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烁着,泛着油亮的光泽。

他喉中发出一声惊叫,慌乱中提灯跌落,火油洒了满地,瞬间火光四起,映亮了整个牢房。

满地蝉蜩被火光惊动,纷纷飞起。它们撞击着墙壁,层层叠叠的翅膀拍打着,发出令人牙酸的噪声。

空气中弥漫着烧焦的恶臭,成千上万的蝉蜩在火光中乱舞,高亢鸣声仿佛得意的狂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