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不行。他要沿着他们驱车进来的路走到门口,将书交给琳达,然后再也不去想这件事,永远不想。他放弃了。他不想再玩下去了。但他此刻必须离开。倘若他躺在这张行军床上,他会沉浸于自身的疑虑和汗水之中,说服自己消除这种感觉。最好在开阔之地认输。被嘲笑,明白自己的荒谬,自己的软弱。能够回头看的时候不是带着恐惧,而仅仅是带着羞愧。
他理解羞愧。羞愧是令人舒适的。
当他把包甩到肩上时,他听到了声响。起初他的大脑忽略了那潮湿的、抽鼻子的声音,但这声音有些不对劲。灌木丛中的鸟会发出过大的声音。不管正在靠近的是什么,几乎毫无声息,除了那呼吸声。没有什么小的东西会那样呼吸。伊恩想起了那个可怕的黑洞,还有黑暗中被照亮的角的形象。他想起了霍巴特对沉睡的、看不见的呼吸的描述。他想起了书后面的那幅画,恐惧令他僵住了。他整个人都屏住了呼吸。
有什么东西冲破灌木丛,冲进了营地的另一边,浑身是血,眼睛发狂。
“到底怎么回事?”伊恩喊道。
—
麦考耗费了太长时间。她分神了。没有一个地方看上去足够好。时间从她身旁溜走,黎明的临近令她惊惶地陷入恐慌。
这是艾娃的错。麦考不能分神,不能有想法,不能有感觉。前方的一个旋转木马吸引了她的目光。那里肯定有出乎意料的藏身之处。她不该——从营地过去这条路太过直接了,这是个明显的藏身之处。但她没时间了。麦考匆忙朝着它跑去。她立刻就看到了丽贝卡花了很长时间才留意到的东西。银色的物件。靴子。暴力挣扎的迹象。
旋转木马中心的开口张着,像陵墓一样耐心且冰冷。等着将她吞进去,把她置于她该在的地方。反正这些年来她本就应该在那里。不管她多么安静,多么不引人注目,多么渺小。不管她让自己的欲望多么少。
那晚死神错过了她,现在又错过了她,难道她不也在想念它吗?
麦考小心翼翼地踏上旋转木马的平台,捡起罗茜巧妙放置的每一片银色物件。中心里面冰冷的黑暗跳动着,等着拥抱她。
她想起了毯子下面温暖的黑暗。艾娃的手抓住她的手,帮她保持安静。帮她藏起来。想要她藏起来。保持安全。黎明破晓,她转身离开这里等待着她的可怕结局。阿特瑞斯的一支氖气箭在一个旧食品摊的背面亮着。那个方向,它指着。那个方向通向何处?
任何地方都比这里好。
麦考跟着它。
—
克里斯蒂安并非有意走到公园的边缘。根本无法判断他实际走的是哪个方向。他以为自己在朝东走,往里面走,但现在太阳升起,他发现自己不知怎么转了向,实际上是往西走,来到了边界。迎接他的是巨大的金属电缆围栏,这是除了他们的营地外他所见到的唯一新的——或者至少是维护良好的——东西。围栏边有一座类似塔的东西,严格来说不算在边界之外,因为它是围栏的一部分。倘若克里斯蒂安能爬上它,他就能很好地看到整个公园。他甚至可能看到其他人都藏在何处,到时候伊恩会懊悔不接受结盟。他们都会懊悔的。但他会是个大度的赢家。他会向其他人表示祝贺,而“牛体育”会对他印象深刻,当场就把琳达的工作给他。
庆功派对一定会极为出色。没人提及过有庆功派对,但克里斯蒂安已经能尝到香槟的滋味,能想象出罗茜会穿的裙子。
他愉快地哼着歌,没有留意到空气中低沉的嗡嗡声。只要一只手碰到围栏就足够了。他被向后抛去,一秒钟仿若永恒,电流在他身体里循环,形成一个无尽的、明亮的白色回路。他昏过去了,或者没有。时间过去了,或者没有。电。围栏带电。围栏为什么带电?他想笑。他一直以为卖太阳能电池板会要了他的命。也许电真的想害他。
他抬头望着,泪水因解脱顺着脸颊流淌。塔上有人。他们看到发生了什么。那个人俯身向下看他,距离太远,克里斯蒂安看不清那人的脸。
然后那个人退回到塔的阴影里。他们为什么不帮他?也许他们在叫人帮忙。但几分钟后,当他终于能够再次控制自己的身体移动时,还是没人来。他们也没有朝下喊话问他是否需要帮助,是否安好。
围栏为什么带电?没有任何警示标识。别管赢得比赛了,克里斯蒂安要起诉他们。这样拿到钱。自己开公司。克里斯蒂安又气又抖,仔细查看这座塔。现在想想,它看起来像个警卫塔。也许他并没有真的看到里面有人。也许是他的大脑,被电击得产生火花,传递出了随机的图像。这很冒险,他知道,但他还是伸手去摸了摸塔底。
没有电。
“我要把那混蛋扔出去,”克里斯蒂安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开始往上爬。他擅长攀爬,尽管肌肉还在抽搐,他还是在不得不停下来休息之前就爬了一半。他抬头看。
他是对的。塔里有人。
还没等他的大脑弄清楚那个人拿着什么,枪声就响了。克里斯蒂安摔到地上,摔倒的疼痛在他肩部的枪伤吸引了他所有注意力的情况下,无法在他的大脑中占据一席之地。
中枪了。
他中枪了。他站起来,摇摇晃晃的,手捂着枪伤。除了逃跑的需求,没有空间留给愤怒、疑问或其他任何东西。他跌跌撞撞地回到公园,嘴里发出惊恐和痛苦的动物般的叫声。
克里斯蒂安径直往前冲,不理会那些小路。小路都是骗人的。他跌跌撞撞,但不知怎的比今天早上走得还准。倘若他能回到营地,如果他能到那里,就会有人帮忙。他会没事的。
他会没事的,因为他必须没事。
他必须没事。
终于,他挣脱了那些抓人的树枝,发现自己与惊恐万分的伊恩面对面。
“到底怎么回事?”伊恩喊道。
克里斯蒂安倒下了。伊恩蹲在他身旁,说着克里斯蒂安听不懂的话。伊恩身后出现了一个影子。它遮住了太阳,克里斯蒂安突然清晰地意识到,毕竟,被电死可能是更好的死法。太阳落山了,黑暗笼罩着世界,却几乎没有让其变得柔和。聚光灯没有打开。艾娃、勒格朗和布兰登依靠艾娃的方向感,最先回来了。
“天哪,”艾娃像祈祷一样呼出一口气。她的心跳加速,试图逃离那脆弱的骨与肉构成的牢笼。她按下聚光灯的开关,照亮道路,然后转身看着他们身后的路,等待着。希望着。拒绝去看翻倒的桌子、凌乱的行军床、血迹。
血迹。
“快点,麦考,”艾娃轻声说。“拜托了。”艾娃感觉自己一点也不美,疲惫至极。当他们艰难地往营地走时,她能感觉到杰登身上散发出来的怨恨,就像攻击性的斧牌香体喷雾,刺痛了她的鼻子,让她的心因焦虑而慌乱跳动。他们今天的计划——跟踪其他人,想办法像杰登对悉尼那样给他们设套——没有任何成果。相反,他们最后没时间去找自己的好地方了。一棵被修剪得奇形怪状的树的树干中间有个空心,他们就挤了进去。在另一种情形下,也许这会很浪漫。甚至很火辣。
天气很热,但不是那种美好的热。她厌倦了杰登,厌倦了他总是走在她前面一步,厌倦了天黑得足以从树上爬下来时,他甚至没有走得足够远,让她听不到也闻不到他撒尿的声音。厌倦了他在他们往回走之前都不等她撒尿。
厌倦了自己选择了他。她有过其他选择。她本可以和麦考以及另一个艾娃做朋友。她本可以向贴心的布兰登示好,甚至是烦人的克里斯蒂安。还是不要选勒格朗。他让她毛骨悚然。但她自己选的路——在这种情况下是自己选的行军床——现在她就得在上面睡。她选择了熟悉的东西,因为熟悉让人感觉舒适,但这种舒适并不舒适。
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中,她甚至没有留意到营地的状况。不过也没机会留意,因为另一个艾娃已经挥着拳头朝杰登扑了过去,气势汹汹。
“你他妈的干了什么?”另一个艾娃质问道,杰登已经倒在地上,举起胳膊护住脸,另一个艾娃骑在他身上,把他压住。
“放开他!”艾娃试图把他们拉开,但贴心的布兰登紧紧抓住她的胳膊肘,把她转了过来。
“哦。”艾娃倒吸一口气。看起来像个犯罪现场。补给桌被掀翻,里面的东西撒了一地,有些被踩坏了、砸碎了。一半的行军床被扔到了一边。中间有一滩黑色的水渍。一串滴着水的指责痕迹通向它,一道道恐怖的污迹从它那里延伸开来。
地上有个包,还有一本笔记本,一半在水池里,页面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慢慢被填满。
另一个艾娃在喊着什么。
“不是他,”艾娃麻木地说,“我们一整天都在一起。我们想找你们,但没找到,然后我们就藏起来了。不是他。不是我们,”她纠正道,因为如果他们在指责杰登,那也是在指责她。
“该死的婊子,”杰登啐了一口,另一个艾娃的攻击暂停,他放下了胳膊,“你们到底在指责我什么?你们觉得我为了赢把他们杀了?我在监狱里到底怎么花这笔钱?”“我听到了什么。”艾娃无法把目光从营地中央的那滩水移开。她现在闻到了,一股铁的味道和更难闻、更陈旧的味道。“早上。我以为是汽车回火。但这附近没有汽车。”
另一个艾娃向后靠了靠,然后站了起来。杰登赶紧爬起来,脸气得发紫,嘴唇已经肿了起来。
另一个艾娃似乎不担心被攻击,而且在高个子的布兰登和眼神空洞沉默的勒格朗的护卫下,她也不需要担心。杰登颤抖着手指着他们。“你们都是白痴。该死的白痴。这是个游戏。你们不明白吗?这是游戏的一部分!这是转折!他们想让你们相信这是真的,或者是危险的,这样你们就会自己退出!天啊。”他大笑起来,声音又高又刺耳。“我甚至不应该告诉你们这些。我应该让你们陷入疯狂然后跑向大门。但显然得说清楚我们在玩游戏,免得这位伊拉克芭比完全变成兰博然后杀了我。”另一个艾娃转向她,黑色的眼睛四周露出眼白。“你发誓,你一整天都和他在一起。”
艾娃急切地点头。“而且他真的除了悉尼没把任何人弄出去。”
“闭嘴,”杰登说。“什么都别跟他们说。”他从他们身边挤过去,走进了浴室。他们听到淋浴开始了。
“我发誓,”艾娃小声说。
另一个艾娃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她望向黑暗处。“我也听到了。那声枪响。我以为我疯了。”
“他可能是对的。这是游戏的一部分。”
“也许。”另一个艾娃抽搐了一下,手伸向自己的一条腿。“也许。我可能——我可能在没有威胁的地方看到了威胁。”
“这是个相当恶心的游戏,”布兰登看着营地,皱着眉头说。“我不是说恶心是酷的意思。我是说恶心是令人反感的意思。我不喜欢。这不再有趣了。”他抬起头,看着两个艾娃的脸。“我们该怎么办?”“我需要这笔钱,”艾娃脱口而出。“我真的需要。”
“我们都他妈的需要这笔钱,”另一个艾娃说,但没有恶意。
“听着,也许他们确实误导了我们。也许这游戏比我们想的更卑鄙。但还有别的选择吗?你觉得琳达把我们带到这来,是要,把我们两个两个地杀掉?”艾娃这么说的时候听起来很荒谬。这确实很荒谬。杰登是对的。他肯定是对的。这是游戏的另一个转折。艾娃皱起眉头,突然想到了什么。“在我们来之前你们都在营地。”
布兰登歪着头,一脸困惑。另一个艾娃马上就明白了。“你觉得是我们干的,想把你们吓到。我倒希望是。天啊,那会是个很棒的策略。”她朝他们周围逼近的黑暗走了几步。“可能是克里斯蒂安或者伊恩,在耍手段。”“或者是麦考。”当另一个艾娃斜眼看着她时,艾娃防御性地耸耸肩。“听着,我只是说,她经历了那些,她可能有点精神错乱了。”
“外面没人找我们。”勒格朗说,他的声音很轻,他那双水汪汪的眼睛沿着地面看向某处。她觉得他的眼睛是一种淡淡的蓝色,但在橙色的灯光下,他们所有人都没有颜色。中间那滩黏糊糊的水也没有。也许那不是最深的红色渐渐变成黑色。也许是紫色,或者蓝色,或者——
是啊。也许有人把一整箱有血味的冰棍都融化了。当然。艾娃摇摇头,知道自己看到和闻到的是什么,但还是想否认,因为怎么会是那样呢?
“你什么意思?”布兰登问勒格朗。
“在外面。”勒格朗耸耸肩,他倾斜的肩膀让他看起来比实际更瘦小。“没人在找我们。”“你没被找到不意味着没人找,”艾娃说。“你可能只是运气好;他们今天已经找出两个人了。这是规律,对吧?每天两个。所以如果那两个已经找到了,你就安全了。”
“我们还少三个。”另一个艾娃坐在一张行军床上,低下头,揉着自己的后颈。
艾娃小心翼翼地坐在她旁边,守望着看夜晚会把谁带回来。突然强烈地希望今天被找出的是杰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