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柳梢头,花荣站在自家门口,来回踱步。
在大营时还不觉得,一靠近家门,心里便忐忑得厉害。
就在这时,门里迎出来一道倩影。
这娇俏的美妇人正是花荣发妻崔氏。
正所谓月下看美人,越看越精神。
崔氏小名云瑛,小花荣两岁,年方十九,骨肉匀称,纤秾合度,明艳娇媚,端庄大方。
崔氏风华绝代,花荣也并非不好颜色。
半个多月,一直让娇妻独守空闺,却也是无可奈何。
营中军务缠身无暇他顾,直到这三板斧落下稳定了局面,才有心思考虑家务。
现在看来,家务一点也不比军务简单。
对那些寨兵,无非是赏罚分明,将心比心。
但把军营里这一套搬到家里,就行不通了。
对待崔氏,得哄、骗、瞒、疼再加个真心才行,这五点缺一不可。
花荣摘了缨盔,崔氏习惯性的上前伸手接住。
这缨盔重的很,花荣哪肯让她拿,下意识伸手一拦,反握住崔氏的手,捏了捏。
崔氏羞得颜面发烫,虽有些惊讶,却欢喜得紧。
花荣见她低头,只以为她冷,忙将披风解下,盖到她肩上,轻声道:“天寒露重,何苦出来相迎?”
崔氏睁大杏眼,眨了眨,仿佛有些难以置信。
花荣心里一阵苦笑,两人虽成亲数载,但在崔氏眼里,自己只怕一直是不解风情的石头疙瘩。
一路无言,到了卧房门前,崔氏这才温声道:“公务是官家的,一时处理不完,自有朝廷的相公们决断。身体却是自己的,若是大哥积劳成疾,我......”
顿住一下,咬着嘴唇,俏脸更红了几分,改口道:“小妹定是要心疼的。”
花荣推开房门,扭头打趣道:“只有宝燕么?难道你就不心疼?”
“我......”
崔氏一时慌乱手足无措,好在花荣没继续追问。
又是一阵沉默。
夫妻要是这么相处,也只能相敬如冰了。
花荣随便寻了个话茬,问道:“今天家里还好么?”
崔氏毫无准备,一时竟被问愣了,赶紧回想一番,难道今天家里出了什么大事,自己竟不知,被人直接告到大哥那里?
回头让她知道是哪个长舌妇撺掇是非,定要对方好看。
仔细回忆了有一会,她绷着脸道:“好教大哥知晓,我照看不周,夜照玉被喊金抓伤了后背。”
夜照玉是府上的一匹小马,通体雪白,脾性顽劣,颇通人性,最得花荣的喜爱。
喊金是家中豢养的海东青,喙部油光锃亮,像是镀了一层金漆,加之叫声嘹亮,便有了喊金之名。
花荣瞧出崔氏语气不对,心知定是她想岔了。
他拉着对方的手,轻叹一声,苦笑道:“我素知你为人周全,全天下只怕再难找出比你更贤惠的了,我敬你爱你都来不及,又怎舍得怪你?”
拍了拍她的手,花荣接着道:“肯定又是宝燕胡闹惹出来的祸端,推到你头上,你呀,不能总是惯着她。怪不得她今天这么安静,原来是做贼心虚。”
崔氏睁大了眼,似是惊讶于花荣的反应。
大哥竟然真不怪她。
她只觉得心头发堵,鼻尖儿酸涩。
花荣摸着她的头发,温声说道:“从前是我混账,冷落了你。往后有什么话都可以跟我说,有什么话想问,也都可以问。哪怕是家长里短、鸡毛蒜皮,只要是你说的,我都爱听。”
崔氏心里发甜,却是抬头道:“大哥是干大事的人,怎么能分心在这些小事上?”
花荣看出她言不由衷。
“别问我能不能,只说你愿不愿。”
“自然愿意。”崔氏点头,低声询问道:“大哥有话要交代么?”
花荣怔住,心里不得不感慨,崔氏何止贤惠,还很聪慧。
花荣啊花荣,如此贤妻,你之前怎么就不珍惜?
“我和刘高相看两厌,奈何他是文知寨,压我一头,军中的钱粮......”
说到这,花荣轻叹一声。
崔氏却劝道:“赏罚,政之柄也,皆自上出,不假外人之手。大哥便是有心,也不能私赏士兵,这是大忌......”
说到这,崔氏停了。
换成昨天,她都不敢这么放肆。
也不知刚才怎么就头脑发热,一时没管住嘴,脱口而出了。
崔氏想到一个词,大概这就是恃宠而骄了。
花荣点了点崔氏的脑门,戏谑道:“没想到我的瑛瑛还是个学富五车的才女。你放心,我还没头昏脑涨到这种地步,更何况家里虽有些钱财,分到五百号兄弟头上也是杯水车薪,不过......”
崔氏追问道:“不过什么?”
“不过有些事却不能不做,刘高盯得紧,我不好出面,有些关窍还要劳烦你出马。”
顿住一下,花荣道:“营中有位兄弟的幼妹下个月出嫁,家中只剩下老母,张罗不起来。”
既是决定要和刘高争夺人心,有些时候让崔氏出面或许会取得更意想不到的效果。
崔氏反握了握花荣的手,说道:“大哥兄弟的幼妹,就是我的幼妹,我记下了。”
“何大胆浑家刚嫁过来,人生地不熟......你若是有暇,可以找她玩。”
崔氏不满,娇嗔道:“难道在大哥眼里,我只知道玩么?”
花荣心疼她,感慨道:“我是怕你自己太闷,给你寻个玩伴。不只是何大胆的浑家,营中的家眷,你都可走动,遇到有难处又不讨厌的,就帮衬一把,不过也不必勉强,更不用委屈自己。”
崔氏笑道:“放心吧,只要亮出大哥的身份,谁敢给我委屈?”
花荣佯怒道:“好啊,你还学会狐假虎威了?该罚!”
崔氏眨眼,柔声问道:“大哥想怎么罚?”
“当然是狠狠地罚,先打二百杀威棍。”说罢,弯腰把人横抱起来,铺到床上。
崔氏羞得下巴都要滴出血来,轻啐了一口,嗔道:“大哥是干大事的人,怎能如此不正经?”
花荣伏下身子,低声道:“胡说,夫妻敦伦乃是天经地义,如何不正经了?更何况在我眼里,你就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大事。”
崔氏只觉得脑子哄的一声,成了浆糊。
自己像是恐高的鸟,又像溺水的鱼。
想飞飞不走,想游又游不掉。
烛火摇曳,劈啪作响。
待灯油燃尽时,花荣起身添了灯油,低头正看见烛台旁放着两封信。
回头看了崔氏一眼,崔氏扯了被子蒙住头,不敢跟他对视,只是哑着嗓子道:“本想你进了门就交给你,不想你自己误了时辰,怨不得我。”
花荣笑笑,捡起两封信走回到床边,掀开被子钻进去,慢慢打开信,笑容猛地僵住。
上头那张是一封书信,开头便写着:花荣贤弟如晤,郓城一别经年,愚兄弥添怀思,恨不能身生双翅与贤弟相见,彻夜欢谈抵足而眠......
下边那张是青州府的文书,签着衙门的花押印信,白纸黑字写着:依奉青州府指挥司,该准济州文字,索拿要犯宋江。
读到这,花荣脸色铁青。
崔氏倚着床头坐起来,轻轻摇着花荣的胳膊,关切道:“大哥?”
花荣把信递给崔氏。
崔氏读罢,默不作声。
心里却哀叹道:好你个宋公明,往日里也就罢了,如今惹了人命官司,又来拖累大哥,当真无耻。
可这些话只能藏在心里,一个字也不能说。
大哥重情重义,对宋公明已经不是素来交好能形容的,简直是视宋公明亦父亦兄。
唉!
“我明日便让人收拾了客房......”
花荣挑眉,轻轻摇头。
崔氏嘴角苦涩,自言自语道:“是我考虑不周,该收拾东厢才是。”
“不必!”花荣揽着崔氏的肩膀,温声道:“我不是冲你发火,而是恼这宋江。”
“恼宋江?”崔氏猛地怔住。
花荣反问道:“不然呢,难道让我为了一个外人恼你?我之前说的那些可不是假话,在我看来全天下只怕再难找出比你更贤惠的了,我敬你爱你都来不及。”
崔氏心头一软,把脑门抵在花荣胸口,吸溜着鼻子。
“前几天在大营时,我做了个梦......”花荣呢喃着,继续道:“梦里我没听你的劝告,上了宋公明的贼船,最后落得个自缢身死家破人亡的下场。”
声音太低,崔氏听不太清。
不过最后自缢身死家破人亡八个字却让她惊出一身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