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夏天
我真的有好好思考这件事情。
坐地铁回家的时候,下了地铁步行穿过四个街区的时候,洗热水澡的时候,涂发膜的时候,敷面膜的时候,还有躺在我新买的硬挺的沙发上的那几个小时里。
我并没有把很多时间花在将这间公寓改造成一个真正意义的家上,况且我是由一个铁公鸡一样的爸爸和情感过于丰富的妈妈结合而来的产物,这也就意味着我是在一栋塞满破烂儿的房子里成长起来的。我的妈妈一直保存着我和哥哥们小时候送给她的破茶杯,我的爸爸则把我们所有的旧车都停在了房前的院子里,因为他总幻想着万一自己哪天学会了修车。尽管我至今都不知道究竟在一栋房子里摆放多少个小摆件才称得上是数量庞大,但从大家对我童年住处的反应来看,似乎选择极简要比极繁要安全得多。
在我的公寓里,除了一堆平时很少穿到的古着衣服(莱特家族的第一准则就是:但凡你能用很少的钱买到的全新的东西,都是不值得你买的),就没什么别的值得一看的东西了。于是我干脆盯着天花板开始回想。
可越是回想那些我和亚历克斯过往共同的旅行,我就越是望眼欲穿。但我并不像之前那样沉浸在愉快的、异想天开的、充满活力的状态里,渴望着在樱花盛开的季节游览东京,或是在瑞士的巴塞尔狂欢节[1]上,去看那些戴着面具游行的人群,以及挥着鞭子在糖果色的街道上跳舞的小丑。
此刻我感受到的,更多的是一种痛苦和悲伤。
比起“我并不想从生活中得到什么东西”的空洞之词,“我期待的是连我自己都没有把握会成真的事情”要更为糟糕。
尤其是在经历了两年的断联之后。
好吧,准确地说也不是“断联”。他还是在我生日的时候给我发来了短信,我也在他生日的时候给他发了条短信。我们回复对方的都是“谢谢”或者“你最近怎么样”之类的内容,不过这些最终都没让对话继续进行下去。
在我们之间发生过那么多事情之后,我一度告诉自己其实他只是需要一些用来平复的时间而已,一切必然能回到从前,我们还是彼此最好的朋友。我们甚至可能还会因为这段时间的分开而向对方打趣。
但日子一天天过去,为了防止漏掉他的信息,我一遍又一遍地关机又开机。等到整整一个月后,我终于不会再因为短信提示音的响起而猛地跳起来了。
少了彼此的陪伴,我们的生活却仍在继续。所有的新鲜和陌生都终将变得稀松平常,这似乎就是亘古不变的道理,所以此刻的我选择在星期五的晚上待在家里放空。
我离开沙发,从茶几上抓过笔记本电脑,走到我的小阳台上,然后一屁股坐进我专门为这儿配的那把椅子里,把双脚搭在护栏上。夜幕已笼罩大地,但太阳的余温尚在。公寓楼下,街角杂货店门上的铃铛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在外度过了漫长夜晚的人们正在朝家走去,这附近我最喜欢的那家“乖孩子酒吧”(这个地方的成功并不在于饮品,而在于它允许狗进入,这就是我没有养任何宠物但还能活下来的原因)外,停了几辆等待着客人的出租车。
我打开电脑,一边翻出我过去的博客,一边用手赶走电脑屏幕前的一只飞蛾。《休闲+娱乐》对这个博客压根儿不感兴趣——我的意思是,在我应聘这个岗位的时候,他们通过博客上的文字对我进行了相应的评估,至于我会不会继续写下去,他们并不在意。他们真正在意的是他们是否能利用社交媒体的影响力去持续获利,而非我用一篇篇穷游的帖子和订阅用户之间建立起的那种客气但却牢靠的关系。
事实上,《休闲+娱乐》杂志并不是专攻穷游市场的杂志,我原本还计划着在杂志社的工作之余,继续更新“放眼看世界”这个系列,不过那次克罗地亚的旅行之后不久,我的博文就逐渐减少了。
我把光标回滚到那个帖子的位置,并将它点开。我那时已经在《休闲+娱乐》工作了,这也就意味着,那次旅行中的每一秒都是有偿的。那应该是我们有史以来最棒的一次行程了,其中的一小部分尤为精彩。
但再次浏览我的帖子,即便里面隐去了亚历克斯的所有痕迹,抹掉了发生过的所有事情,我还是能够明显地感觉到当我回家的时候有多么的痛苦。我继续往前翻,检索着每一个关于暑期旅行的帖子。我们都是这么叫它的,我们一整年都在发短信讨论我们的暑期旅行,在“去哪儿”或者“怎么才能凑到钱”等这些问题上,我们通常都会商量很久。
暑期旅行啊。
比如“学校简直太要命了,真希望我们的暑期旅行已经开始了”,还有“来定一下我们暑期旅行的团服”,然后附上一张胸前印有“对,他们很真”的T恤截图,或是一条裤长卡在大腿根部的牛仔背带短裤截图。
一阵灼热的微风吹散了街上混合着一元比萨[2]和垃圾的味道,我的头发也随之被吹到了脸上。我在脖子根部的位置把头发挽成一个团子,接着合上了电脑,飞快地掏出手机。这让人觉得其实我早就按捺不住想要使用它的冲动了。
“你不能这么做,实在太奇怪了。”
虽然心里这么想着,但我已经翻出了亚历克斯的电话号码,它仍旧躺在我的常用联系人列表里。残存的希望让我至今还保留着他的号码,可现在已经过去了很久,再这么下去,可能我最终将会走到把它删除掉的悲惨地步,我真的无法面对那样的结果。
我的拇指在键盘上方盘旋着。
“不断想起你。”我打下这行字。在盯着看了它一分钟后,我按下退格键,光标重新回到初始的位置。
“想去城外走走吗?”我写道。这样似乎不错。问题明确,语气自然,且留有余地。但我越是仔细地斟酌着这句话,就越是觉得它的语气自然到竟然有些古怪了。因为我在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假装我们俩还是可以在深夜短信息这种轻松的会话形式中筹划一次旅行的亲密好友。
我删掉这条信息,深深地吸了口气,再次输入“嘿”。
“嘿?”我没好气地说,我对自己很是恼火。人行道上,有个男人听到了我的声音,一时间吓得跳了起来,在抬头看了看我的阳台,确信我并不是在和他说话后,就匆匆地离开了。
我绝不可能发给亚历克斯·尼尔森一条只写着“嘿”的信息。
但当我选中并打算删除这个字的时候,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我不小心按下了发送键。
信息就那么“咻”的一下被发了出去。
“该死,该死,该死!”我一边从嘴里发出嘶嘶的声音,一边用手晃了晃手机,像是这么做就可以让手机在消化掉那个单薄得可怜的字之前,就能把它吐出来一样,“别啊,别啊,别——”
“叮”。
我怔住了,我大张着嘴巴,心跳突然加快,胃被不停翻搅,直到我的肠子像被扭成了螺丝意面。
一条新信息,屏幕顶部出现一个加粗的名字:亚历山大大帝。
内容只有一个字。
“嘿”。
我简直惊呆了,差点儿就只回他一个“嘿”,仿佛我刚刚发给他的第一条信息压根儿就没有存在过,仿佛他就是那么突如其来地向我打了个招呼。但显然他没有——因为那个人并不是他,而是我。
我才是那个发出全世界最烂的短信息的人,而我现在得到的回复无法让我自然而然地进到一段对话之中。
说点儿什么好呢?
难道要说“你好吗”?是不是太过一本正经了?这会不会让他觉得我是在等他说“好吧,珀比,我想你了。我非常想念你”。
还是发些诸如“最近怎么样”之类的不咸不淡的问候?
不过我还是觉得现在我不应该故意无视那种在过了这么久后,给他发短信时还会有的不自在的感觉。
“很抱歉给你发了一条只写着‘嘿’的信息,”我写完又删掉,试着用搞笑的口吻重新写道,“或许你想知道我为什么要找你。”
并不好笑。我站在小阳台的边缘,因为太过紧张而颤抖,也担心自己太久不回信息就得不到他的回复了,于是我按下了发送键,开始来回踱步。只不过我的阳台太小了,椅子又占去了一半的空间,所以我基本上只能像个陀螺一样快速地旋转,身边还跟着一群追着我手机发出的暗光的飞蛾。
手机的提示音再次响起,我猛地坐进椅子里,然后打开信息。
“是因为休息室里的那些三明治不见了?”
一秒钟后,传来了第二条信息。
“我可没拿,除非有监控摄像头,不然我只能说我很遗憾。”
我的脸上绽放出笑容,一股暖流将郁结在我胸口的不安一点点地融化。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亚历克斯坚定地认为他很快就要丢掉他教书的工作了。因为起床太晚,他错过了早餐,而他又在午餐时间约了医生,在那之后也没有了吃东西的时间,于是他去了教师休息室,盼着刚好有人过生日,那他或许就可以挑些甜甜圈或不太新鲜的玛芬蛋糕来吃了。
但当天是每月的第一个周一,一个姓德拉罗的美国史老师——亚历克斯私下把她当成他工作上的死对头——坚持在每个月的最后一个周五把冰箱和桌面全部清理干净。她总把这当作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像是希望所有人都对她感恩戴德一样,可实际上她的同事经常会因为这个大扫除莫名丢掉一些非常好的速食午餐。
好吧,目前冰箱里就只剩一个金枪鱼沙拉三明治了。“德拉罗的在场证明。”亚历克斯后来给我讲这个故事的时候开玩笑地说。
作为对她的报复(其实也是因为他饿了),他吃掉了那个三明治。在剩下的三周里,他坚定地认为这件事会被其他人发现,而且他会因此丢掉自己的工作。虽说在高中教文学并不是他梦想中的工作,但它带来的收入还不错,福利待遇也很好,而且位置就在我们的家乡俄亥俄州——尽管对我来说这绝对是个缺点——意味着他可以和他的三个弟弟及其中两个弟弟开始培养的孩子们离得更近一些。
更何况目前他真正向往的大学老师的工作并不常有,他还承受不了失去这份教学工作所要付出的代价。不过幸运的是,他后来并没有因此丢掉工作。
“那些三明治?居然不止一个?”我打字回复他,“不是吧,不是吧,不是吧!你别告诉我你现在已经变成一个潜艇三明治[3]的惯偷了!”
“德拉罗并不是潜艇三明治的爱好者,”亚历克斯说,“她最近喜欢的是鲁宾三明治[4]。”
“所以你偷了多少个鲁宾三明治?”我问。
“为了防止国安局正在监控这条信息,一个都没有。”他说。
“你只是一个俄亥俄州的高中英语老师,而且他们肯定在监控啊。”
他回了我一个难过的表情:“你是说要想被美国政府监控,我还不够格对吗?”
虽然我知道他在开玩笑,但事实就是,尽管亚历克斯·尼尔森很高、肩膀很宽,而且热衷于日常锻炼、健康饮食和自我控制,可他长着一张受伤的狗狗脸,或者说最起码他有一种召唤出这张脸的能力。他的眼睛看起来总有点儿睡不醒似的,不过他下眼睑上的褶子却表明他其实并不像我一样喜欢睡觉。他的嘴巴非常丰满,上唇有一个不太对称的M状的丘比特弓唇,很是惹眼。所有这些,再加上他那一头乱乱的直发——他对外表的这一部分毫不在意——使得他的脸总显得特别孩子气,如果能善用这张脸,他完全可以激发我不惜一切去保护他的生理本能——
眼见着他那双无精打采的眼睛慢慢睁大并逐渐噙满泪水,那张丰满的嘴巴也张成一个圆润的“O”形,仿佛能让人听到小狗发出呜咽的声音一样。
当其他人发来皱眉的表情时,我会理解为对方略微有些沮丧。
可当亚历克斯用它的时候,我知道这就相当于他委屈狗狗脸的线上版本,是一个专门用来捉弄我的存在。有几次,我们喝醉以后坐在桌边玩儿国际象棋或者拼字游戏,当我马上要赢的时候,他就会摆出那副表情,而我则狂笑到近乎流泪,然后从椅子上跌下去,只为让他停下来或者至少让他遮起他的脸。
“你当然够格,”我在手机上输入,“如果国安局知道了委屈狗狗脸的厉害,你现在就该被抓到实验室里被克隆了。”
亚历克斯输入了一分钟,然后停了下来,接着重新开始输入,我继续等了几秒钟。
就到此为止了吗?他要结束今天的对话了吗?还是会发来一长串精彩的交锋?或者,以我对他的了解,他正在输入的更可能是温和有礼的“虽然聊得很开心,但我得去睡了,睡个好觉”。
“叮!”
我突然大笑,那力道就像有个鸡蛋在我胸口骤然炸裂,从中涌出的暖流将我的神经全都包裹了起来。
亚历克斯发来的是张照片,一张极不清晰而且拍得不太好的自拍照,画面中的他站在街灯下,脸上正是那个令人发指的表情。这照片几乎和他以往拍摄的所有照片一样,都是从略低的位置向上仰拍的,因此他的头会被拉得很长,头顶也显得很尖。我向后仰了仰脑袋,又一次笑到有些眩晕。
“你这浑蛋!”我在手机中输入,“现在已经凌晨一点了,你害我想立刻去流浪动物之家解救那些小生命了。”
“哦?是吗?”他说,“你才不会养狗。”
一种类似于受伤的感觉从我胃部的深处蔓延开来。尽管亚历克斯是我认识的人中最纯粹、最特别,规划性也最强的那一个,但他很爱动物,所以我敢肯定,他会把我无法对小动物做出承诺看作一种人格上的缺陷。
我抬头向阳台的角落看了看,那盆已经脱了水的多肉孤零零地站在那里,我不由得摇了摇头,然后输入了另一条信息:“弗兰纳里·奥康纳怎么样了?”
“死了。”亚历克斯回复道。
“那只猫,不是那个作家!”我说。
“也死了。”他答。
我的心脏怦怦直跳。要知道我有多讨厌那只猫(就像它同样很讨厌我一样)亚历克斯就有多宠爱它。然而他却没有将它的死讯告诉我,这无异于干净利落地将我的身体捅穿,像是用铡刀把我从头到脚一劈两半。
“亚历克斯,我真的很抱歉,”我写道,“天哪,对不起。我知道你有多爱它,那只猫有过很精彩的一生。”
他只写下了“谢谢”一个词。
我盯着这个词看了很久,不知道要怎么接下去,就这么过去了四分钟,然后是五分钟,十分钟……
“我现在得去睡了,”他终于还是说了这句话,“睡个好觉,珀比。”
“好,”我写道,“你也是。”
我坐在阳台上,直到所有的暖意从我的身上一点点抽离。
注释
[1]巴塞尔狂欢节(Basel Fasnacht),是瑞士最大的狂欢节。
[2]一元比萨(Dollar-slice Pizza),美国流行的售价在1美元左右的软饼比萨,通常来说,它的奶酪和酱料比一般比萨更少,味道更咸。
[3]潜艇三明治(Hoagie,Submarine Sandwich,简称Sub)的另一种说法,是一种意式和美式相混合的三明治,以长条面包(通常为意大利面包或法国面包)为基底,纵切后塞入各种肉类、奶酪、蔬菜、香料和酱汁。
[4]鲁宾三明治(Reuben),是一种煎制或烤制的三明治,两片黑麦面包夹着粗盐腌牛肉、德国酸菜和瑞士奶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