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夏天
“珀比,”斯瓦娜从暗灰色的会议桌的另一头发话了,“你准备了什么?”
斯瓦娜·巴克希—海史密斯作为《休闲+娱乐》帝国的女王,是不可能贯彻我们优秀杂志的任何一条核心价值观的。
斯瓦娜的上一次休假距今已三年,她当时怀有八个半月的身孕,医生要求她卧床休息。可即便如此,她还是把笔记本电脑架在自己的肚子上,把时间都花在和办公室的人用视频进行交流这件事情上了,所以我觉得她没有什么真正的娱乐活动。从她头上光滑后梳的时髦波波短发,到她脚上亚历山大·王的镶着铆钉的高跟鞋,关于她的一切,都是那么锋利、尖锐,且迅猛有力。
她尾部上扬的眼线完全可以切开一个铝罐,而她翠绿色的双瞳则可以在铝罐被切开之后将它彻底粉碎,它们二者此时此刻都正对着我。
“珀比?你在听吗?”
我茫然地眨了眨眼,向前挪动了一下坐在椅子上的身体,然后清了清嗓子。我最近总会这样开小差。当你有一份每周只需要来一次办公室的工作时,最好不要像一个上代数课的孩子一样全程有一半的时间都在走神,特别是当你面对的还是一个既可怕又爱鼓动人心的老板,这么做无疑就更不明智了。
我研究起了面前的笔记本,我总是带着写有各种潦草笔记的本子来参加每周五的提案会,本子上的内容包括某些其他国家的我不太熟悉的节日、可以提供地方特色油炸甜点的著名餐厅、南美洲几个特定海滩上才能欣赏到的自然景观、新西兰一些新兴的葡萄庄园、极限项目里出现的几种新的趋势,以及适合水疗爱好者的深度放松模式。
我一度怀着惶恐的心理写下这些东西,希望我在未来某天会经历的东西像是原本就长在我的身体里一样,可以在我体内枝繁叶茂地长,迫切地想要挣脱躯体对它们的束缚。我总会在提案会的前三天里拼命地在谷歌搜索,一张又一张地翻看着图片上那些我从来都没去过的地方,如饥似渴。
可这一次,我仅仅花了十分钟的时间就在本子上写下了几个国家的名字。
我写下的是国家,甚至连某个具体的城市都不是。
斯瓦娜看着我,她正等着我说出明年夏天最为重要的专题策划提案,而我此时则看向了我写下的那个国家:巴西。
巴西是世界第五大国家,国土面积占全世界的5.6%。可我总不能写一篇短小明快的巴西游记吧,至少也得选个具体的大区出来吧。
我翻了一下笔记本,假装继续研究着下一页,但下一页上什么都没有。我的同事盖瑞特靠过来,像是要越过我的肩膀,去看看我在本子上到底写了什么,我随即“啪”的一声合上笔记本。“圣彼得堡。”我说。
斯瓦娜挑起右眉毛,开始在桌子的那头来回踱步:“我们三年前就做过圣彼得堡的夏季专题了,白夜节[1]庆典,还记得吗?”
“阿姆斯特丹?”身边的盖瑞特抛出一个词。
“阿姆斯特丹是个更适合春季专题的城市,”斯瓦娜略微有些恼火地说,“而且你不可能在介绍阿姆斯特丹的专题里不把郁金香加进去。”
我之前听说斯瓦娜曾经去过75个国家,而且其中有些国家她还去过不止一次。
她顿了一下,一边思考着,一边用手机一下一下地拍着另一只手的手掌:“除此之外,阿姆斯特丹太过……热门了。”
斯瓦娜坚信在现阶段大热的东西本身就意味着它已经过时了。如果她感觉到波兰的托伦正在成为当下流行的话题,那么托伦就将不会出现在未来十年的议题选项里。在工位旁边的墙上用彩头图钉钉着一张列表,上面列着被我们《休闲+娱乐》杂志排除在外的地方(托伦不在这张表格上),每一个地方都是她手写上去的,旁边还标注了相应的日期。大家都在私下下注,赌名单上的城市哪天会被释放出来。办公室从来都没有像那些早晨一样在平静的表象下涌动着令人激动的雀跃——斯瓦娜一手挎着名牌笔记本电脑包,另一只手里握着一支笔,大步走到名单前,准备划去某些被排除掉的城市。
每个人都屏住呼吸看向她,好奇她会从《休闲+娱乐》的黑名单里将哪座城市解救出来,一旦大家确定她走进了她的办公室,那么她前脚刚关上办公室的门,那个离名单最近的人后脚就会跑过去查看被划掉的那一项,然后转身小声向编辑部的所有人说出那个城市的名字,随即大家就会进行一番无声的庆祝。
去年秋天,在巴黎从名单中被释放出来的那一天,有人开了一瓶香槟,盖瑞特从他办公桌的抽屉里取出一顶红色的贝雷帽,那顶帽子显然就是为了那样的场合而特意准备的。在那一整天里他都戴着那顶帽子,不过每次在听到斯瓦娜办公室的门发出咔嗒声和嘎吱声的时候,他都会一把将它从头上扯下。他本以为一天下来自己都没有被斯瓦娜发现,可就在晚上即将下班的时候,她在他办公桌前停了下来,然后用法语对他说:“再见,盖瑞特。”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像那顶贝雷帽一样红。虽然我觉得斯瓦娜只是想开个玩笑,并没有别的意思,但从那以后,盖瑞特被打击的自信心就一直没有得到彻底的恢复。
而就在刚才,阿姆斯特丹被列为“热门”,他的脸颊从过去那顶贝雷帽的鲜红色变成了现在的甜菜紫色。
这时有人说出了科苏梅尔岛[2]这个地名,接着又有人提议拉斯维加斯,斯瓦娜稍微考虑了一下。“拉斯维加斯还挺有意思,”她直直地看向我,“珀比,你是不是也觉得拉斯维加斯挺有意思的?”
“肯定特别有意思。”我附和道。
“圣托里尼。”盖瑞特用卡通老鼠的声音说。
“圣托里尼确实不错,”斯瓦娜说,这让盖瑞特终于松了一口气,“但我们需要一些不落窠臼的东西。”
她目光锐利地再次看向我。我明白她的意思,她想让我来写这个重要的专题,而这也是我来这里的原因。
我觉得自己的胃里翻江倒海,积极地提出我将继续进行头脑风暴,然后在下周一的时候拿出新的提案。
她点头表示接受。坐在我旁边的盖瑞特在他的椅子里一点点滑下去。我知道他和他的男朋友很想得到一次免费游览圣托里尼的机会,我想这不单是所有旅行作家的梦想,任何一个人会有这种想法都不足为奇。
当然,其中也包括我。
“别放弃呀,”我想告诉他,“如果斯瓦娜想从我这儿得到新鲜的点子,那我大概率要让她失望了。”
我已经很久都没有新鲜的点子了。
“我觉得你应该再争取一下圣托里尼。”瑞秋一边说,一边转着她放在马赛克桌面茶几上的那杯粉红葡萄酒[3]。
瑞秋·克罗恩,时尚博主,法国斗牛犬爱好者,土生土长的上西区[4]人(但幸好她不是当听到你是从俄亥俄州来的时候会表现出一副“哇哦,这也太神奇了吧”的那种人,她不会表现出她压根儿不知道俄亥俄州的存在的样子,也不会说出“有人听说过俄亥俄州吗”等诸如此类的话),她还是专业级别的好朋友。
尽管瑞秋拥有很多高端家电,但她还是坚持手洗碗筷,因为她觉得这么做会让她的身心都得到舒缓。她还喜欢穿十厘米鞋跟的高跟鞋,因为她认为平底鞋纯粹是为了骑马、做园艺,或者实在找不到任何一双适合的高跟鞋的情况而存在的。
瑞秋是我搬到纽约后交到的第一个朋友,她是社交媒体上很有影响力的“网红”(主要就是通过拍摄她在漂亮的大理石梳妆台前,使用展示品牌方的化妆品的照片来获得报酬),而我则从来没有和那些关注我的人建立起友谊,不过事实证明这样也是有好处的(在他们等着我更新三明治摆拍的时间里,我们双方都不必因此而感到尴尬)。尽管我最初觉得自己和瑞秋不怎么可能玩到一起,但她仅仅在第三次和我见面的时候(恰好就在我们此刻所在的丹波区[5]的同一个葡萄酒吧里),就大方地向我承认她一周所有的照片都是在周二这一天拍完的,她会在同一天里变换不同的穿搭和发型,从公园到餐馆,更换不同的拍照背景,然后她会用一周里剩下的时间为救助小狗编辑文章,并运营与之相关的社交媒体。
她入行的原因是她有着非常上镜的生活,以及两条相当上镜(尽管总需要看医生)的狗。
不过对我而言,我从一开始就把社交媒体的粉丝增长当作一项长久经营的事业,目的就是将旅行最终转化为一份全职的工作。尽管初衷各有不同,但我们还是来到了相同的地方。我的意思是,尽管她出身于上西区,我居住在下东区[6],但现在的我们都成了“活广告”一样的存在。
我喝了一大口起泡酒,然后晃动着杯子,认真思考起她刚刚说过的话。我至今都还没有去过圣托里尼,在我爸妈那套拥挤不堪的房子里,存放着一个塞满各种杂物的特百惠的盒子,在那个盒子里,有一张我大学时写下的梦想目的地的清单,而圣托里尼在清单上的排名非常靠前。那些简洁的白色线条和大片波光粼粼的蓝色大海,是我在俄亥俄州那座凌乱的双层公寓中最遥远的想象。
“算了吧,”我终于还是对她说,“圣托里尼是盖瑞特力荐的,他到时候肯定会暴跳起来的,因为如果我决定了要去那里,斯瓦娜应该就会批准。”
“我不明白,”瑞秋说,“选择一个度假地有这么难吗,小珀?你又不用考虑钱的问题,你只需要选择一个地方,然后出发,接着再选择另外一个。你的工作不就是这样吗?”
“哪有这么简单。”
“确实,没错,”瑞秋摆了摆手,“我明白你的老板想要的是一次‘不落窠臼’的旅行。可是当你拿着公司的钱出现在某个漂亮地方的时候,新奇的点子不就自然来了?在这个世界上,如果连你这种有大型媒体集团出资的旅游记者都不能拥有奇幻之旅的话,那别人简直就想都不用想了。何况要是你都不能拥有一趟不落窠臼的旅行,那你又怎么能指望这世界上的其他人会拥有它呢?”
我耸了耸肩,从冷切拼盘里掰下一块奶酪:“也许这就是关键所在吧。”
她挑了一下她黑色的眉毛:“关键所在?”
“没错!”我说。她冷冷地看了我一眼,眼里尽是反感。
“你能不能别这么可爱又异想天开啊?”她直截了当地说。对斯瓦娜·巴克希—海史密斯来说,“可爱”“异想天开”和“热门”一样糟糕。尽管从瑞秋的发型、妆容、服饰和公寓中都透露着一种柔和而朦胧的美,但她本质上却是一个非常务实的人。对她而言,这种活在公众视野里的工作其实和其他工作没什么区别,她之所以继续从事这份工作,并不是因为她很享受这个领域中人为制造出的那种小有名气的感觉,而是因为它的报酬可以支付她的各种账单。在每个月的月底,她都会从照片中挑选出拍得最差的几张原片进行发布,并在标题的位置写上:这是一组精心挑选的图片,意在让你对根本不存在的生活充满渴望,我就是靠这个赚钱的。
没错,她之前上的是艺术学校。
但不知是什么原因,她这种并非正经八百的行为艺术却丝毫不会影响她的人气。每逢月末的最后一天我恰好在城里的时候,我都会试着腾出时间和她去喝几杯葡萄酒,这样我就可以看到她接收通知时的样子——她总是一边翻着白眼,一边看着新的赞和粉丝的大批拥入。她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抑制住尖叫对我说:“你看这个!‘瑞秋·克罗恩是如此真实勇敢。她要是能做我妈就好了。’我试图告诉他们的就是他们并不了解真正的我,可他们就是搞不明白这一点。”
她对毫无理由的盲目乐观是缺乏耐心的,不过对无缘无故的悲观忧郁更加无法忍耐。
“我并不可爱,”我向她保证道,“而且我绝对没有异想天开。”
她的眉毛挑得更高了:“你确定?可你看起来似乎两者兼有啊,宝贝。”
我翻了个白眼:“你不过是想说我很矮还喜欢穿鲜艳的颜色罢了。”
“不,你不是很矮,是非常矮,”她纠正道,“而且喜欢花哨的图案。你的风格就像是20世纪60年代巴黎面包师傅的女儿在天刚亮的时候,骑着自行车穿过她的村庄,一边大喊着全世界早安,一边向人们分发着法棍。”
“不管怎样,”我说,我想把话题重新拉回来,“我的意思就是,花这么一大笔钱去旅行,然后把这一路的见闻写给这世界上仅有的有钱有闲的42个人看,好让他们重新来一遍,这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她思考着,双眉呈一条平直的横线状:“好吧,珀比。首先,我不觉得人们会把《休闲+娱乐》的文章当成他们的旅行指南。他们只是从你为他们选出的100个目的地里选出三个而已。其次,人们想从旅游杂志上看到的是田园诗一般的假期,他们买杂志并不是为了做旅行计划,他们只想做个白日梦罢了。”即便眼前的是这个充满务实精神的瑞秋,可她体内还是混进了那个玩世不恭的艺术生瑞秋,这使得她的话更增添了几分说服力。艺术生瑞秋似乎像是一个对着天空尖叫的老者、一个端坐在餐桌上的继父一样,一边说着“孩子们,你们怎么就不能暂时拔掉你们的电源呢”,一边拿出一个大碗准备没收所有人的手机。
尽管我很爱艺术生瑞秋,也很爱她待人接物的原则,但当她的这些话在人行道的露天座位上向我扑面而来时,我还是感到了一丝气馁,因为我此刻还有很多想说却又没有说出口的话——那些在我旅游间隙回到的并不舒适的无人公寓中,躺在那张几乎全新的沙发上度过的大把时间里,几乎从未完全暴露在我面前的敏感而隐秘的想法。
“这究竟有什么意义呢?”我沮丧地又说了一遍,“我的意思是,你从来都没有过这样的感觉吗?就比如,我很努力地工作,努力做好每一件事情——”
“得了吧,并不是‘每一件事情’,”她说,“宝贝,你可是在大学的时候就退学了。”
“那样我才可以得到我梦寐以求的工作,而且事实上我确实得到了。我在一家顶级的旅行杂志社里上班!而且我还有间不错的公寓!我可以坐出租车出门,而且不用为它产生的费用过于担心,可尽管如此,”——我的呼吸有些颤抖,尽管那些即将出口的话像沉甸甸的沙袋一样砸在我身上,但我还是有些犹豫——“我并不快乐。”
瑞秋的表情变得柔和起来,她默默地把手放到我的手上,等着我继续说下去。我花了好一会儿才整理好自己的情绪,我觉得自己会冒出这种想法来,本来就像个不知好歹的浑蛋了,更不用说我居然还要把这种想法大声地说出来。
“一切都和我想象中的差不多,”我终于还是开口了,“各种派对,各种奖项提名,在各大国际机场转机,在喷气式飞机上的鸡尾酒会,还有数不清的海滩、快艇、葡萄庄园……虽然一切似乎都是它们该有的样子,但我就是觉得它们跟我想的不太一样了,老实说,我的感觉似乎和过去不太一样了。你知道吗,我过去会在出发前的好几周都有一种欣喜若狂的兴奋感,而且在我到达机场时,我感觉就像是——就像是血液在我的血管里嗡嗡作响,就像是周围的空气都充满着无限的可能。可现在我也不知道了,我不确定究竟是什么发生了变化,或许是我本身发生了改变。”
她将乌黑的鬈发别到耳后,耸了耸肩说:“你很‘渴望’它们,宝贝。因为那些是你从前不曾拥有过的,所以你渴望它们,非常迫切地渴望它们。”
我瞬间就明白了她的话,她是对的,她透过我杂乱的叙述一针见血地指出了问题的核心。“这不是很蠢吗?”我怅然地笑了笑,“我的人生变成了我想要的样子,可我却在怀念那种渴望着某种东西的感觉。”
我曾因它的重量而颤抖,大脑因为未来无限的可能而嗡嗡作响,在来《休闲+娱乐》以前,我住在一栋没有电梯的破旧公寓的五层,当时我还是花园酒店的酒保,我曾无数次在下了晚班后盯着公寓的天花板发呆,幻想着未来——我要去什么样的地方,遇到什么样的人,以及我究竟会成为谁。
瑞秋将她杯子里剩下的酒一饮而尽,然后用饼干蘸了蘸布里奶酪[7],会意地点了点头:“千禧一代的倦怠感。”
“有这样的说法?”我问。
“目前还没有,不过如果你把它再复述三次的话,那么在今晚之前,你就会看到一篇提名候选名单的相关评论文章了。”
像是为了阻止这种邪恶的事情发生,我把一小撮盐从自己肩膀的上方扔了过去(有迷信说法表示撒盐会带来厄运,不过将其中的一部分盐从左肩扔过即可破解厄运),而瑞秋则“哼”了一声,给我们又各添了一杯酒。
“我还以为最让千禧一代困扰的就是我们永远也无法得到的那些我们想要的东西——房子,工作,还有财务自由。我们所能做的就是无休止地待在学校里,然后到死都只能做个酒保。”
“是啊,”她说,“不过你为了追求你想要的东西在上大学的时候就退学了,所以我们才会遇到彼此。”
“可我并不想要千禧一代的倦怠感,”我说,“这让我觉得自己就像个无法从自己的美好生活中得到满足的浑蛋一样。”
瑞秋又哼了一声。“得到满足本身就是资本主义编造的谎言,”艺术生瑞秋如是说,但也许她说的是有道理的,她在很多时候都是有道理的,“想想看所有我发过的那些照片,它们统统都在兜售着某种东西,某种类似于生活方式一样的东西。人们看到那些照片后就会想‘要是我也能拥有索尼亚·里基尔[8]的高跟鞋和铺着法国人字斜纹橡木地板的豪华公寓,那我就会非常开心了。到时候我会漫无目的地在房子里游逛,给所有的绿植都浇一遍水,然后点燃我那些用都用不完的祖·玛珑[9]香薰蜡烛。我觉得我的生活会变得无比和谐,我终于‘爱上’了我的家,我终于能够‘享受’我的生活了。’”
“你的兜售相当成功,瑞瑞,”我说,“你看起来非常开心。”
“那是当然,我的确做得不错。”她说,“可我并不觉得满足,你知道为什么吗?”她从桌上抓起手机,飞快地翻出一张她记忆中的图片,然后举了起来。照片里的她斜靠在她那张天鹅绒的沙发上,身边挤满了斗牛犬,它们的下巴上都有着类似的伤疤,那些伤疤都是因为当初要救它们的命,而给它们动了差不多的手术所留下来的。图片中她素面朝天,身上穿着海绵宝宝图案的睡衣。
“因为在那些不为人知的小巷里,那些简陋的狗狗作坊每天都会培育出无数个这样的小家伙!他们让可怜的狗狗一次又一次地怀孕,而一窝又一窝的小狗因为基因的变异,生活会变得更加艰难痛苦。更过分的是他们把所有的比特犬都关在狗舍里,让它们在那样的狗狗监狱里一点点腐烂。”
“你是说我也该养条狗吗?”我说,“不过,我旅行记者的职业属性对我养宠物这件事情多少是个阻碍。”老实说,即使不是因为工作的关系,我也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应付得了一只宠物。我很喜欢狗,而且从小我家里就养着好几条狗。但一提到宠物,随之而来的就是它们的毛发、吠叫和无尽的混乱。对于我这种相当混乱的人来说,这简直就是个滑坡谬误[10]——如果要我去动物收容所领养一只狗的话,谁也不能保证我到家的时候带回的不会是六只狗和一只野生郊狼。
“我是说,”瑞秋回答说,“目标要比满足更加重要,你有着一大堆的职业追求,这让你拥有了目标。你一个接一个地实现它们,走到今天,反而变得没有目标了。”
“所以我需要的是新的目标。”
她用力地点了点头:“我读过一篇相关的文章。据说长期目标的完成往往会导致抑郁。宝贝,重要的不是目的地,而是旅程本身,你管那些抱枕上会写什么呢。”
她的脸再次变得柔和起来,就像她那些被点赞最多的照片里的表情一样:“我跟你讲,我的心理医生说——”
“你老妈。”我说。
“但她当时是以心理医生的身份说出这句话的。”瑞秋辩驳道。我明白她为什么会这么说,毫无疑问,桑德拉·克罗恩可以被看作医生桑德拉·克罗恩,就像瑞秋也当然可以被看作艺术生瑞秋,而不是那个实际上正在接受心理治疗的瑞秋一样。尽管瑞秋可能会央求她的妈妈,但她的妈妈拒绝把瑞秋当成病人对待,可瑞秋又坚决不去看别的心理医生,所以她们就这样陷入了僵局。
“好吧,不重要,”瑞秋继续说,“总之她告诉我,当你不快乐的时候,最好要像寻找其他丢失的东西一样去寻找它。”
“通过一边抱怨一边把沙发靠垫丢得到处都是的方法吗?”我试着问她。
“通过回溯你的每一步,”瑞秋说,“所以,珀比,你所要做的就是努力回想,并问问自己,你上一次真正感觉到快乐是在什么时候。”
可问题是,我根本就不用回想,完全不需要。
因为我很清楚地知道我上一次真正感到快乐是在什么时候。
两年前,在克罗地亚,和亚历克斯·尼尔森在一起。
可我再也无法找到回去的路了,因为从那以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说过话了。
“你会好好想想的,对吧?”瑞秋说,“克罗恩医生总是对的。”
“没错,”我说,“我会好好想想的。”
注释
[1]白夜节(White Nights),是圣彼得堡一年一度的夏季节日。
[2]科苏梅尔岛(Cozumel),意为“燕子岛”,是墨西哥尤卡坦半岛附近加勒比海中的一个岛屿。
[3]粉红葡萄酒(Rosé),简称粉红酒,是一种葡萄酒,其颜色来自较为浅色的红葡萄或黄葡萄的果皮,这些葡萄能把酒体变成粉红色或相近的颜色。
[4]上西区(Upper West Side),美国纽约市曼哈顿的一个富裕的住宅小区。上西区被认为是曼哈顿的文化和知识中心之一。
[5]丹波区(Dumbo),曼哈顿大桥立交桥下方的简称,是纽约市布鲁克林区的一个街区。
[6]下东区(Lower East Side),是美国纽约市曼哈顿东南部的一片街区。
[7]布里奶酪(Brie),是一种柔软的奶酪,以牛奶或者羊奶发酵制成。
[8]索尼亚·里基尔(Sonia Rykiel),是由法国“针织皇后”索尼亚·里基尔于1968年在巴黎创立的同名品牌。2021年该品牌被DKNY母公司收购。
[9]祖·玛珑(Jo Malone),是设计师Jo Malone创立的英国化妆品品牌,属于雅诗兰黛集团,是英国香水和香味蜡烛品牌,以豪华蜡烛、沐浴产品和香水而闻名。
[10]滑坡谬误(Slippery Slope),是一种逻辑谬论,即不合理地使用连串的因果关系,将“可能性”转化为“必然性”,以达到某种意欲之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