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可以忍受黑暗,假如我从未见过光明。谁都无法想象方程在那个翻身都怕跌到地下的小炕上有多难受,搭手都要漏风的被子,不知道为什么,家里的灶炉竟然异常的熏人。
这样的日子自己过了十五年了啊,但他从未像今天这样感觉不自然,就好像回到一个极度陌生的的地方,没有暖气,没有损友倒舌,更没有明天就能见到徐忻的期待。只有呼啸的风声和孤独的残月。
以前自然这样过来,便没了所谓,但尝过甜头的方程再回到这个日子开始的地方,反而过不下去了。他又开始骂自己,骂自己娇气,去了个城里还真不是人了,乱想一通,终究还是睡着了,只是夜里常常醒,不安稳。
广袤无延的黄土替代了错综交杂的柏油路,低矮散片的窑洞代替了鳞次栉比的高楼,棉袄绒裤代替了风衣羽绒服。顿时方程只感觉做了一场梦,梦醒了,美好的东西全碎了,一切又回到了原点。拿起锄头,自己不过还是个农民。
回到家里的方程反倒不耐烦,反倒不舒服,反倒感觉到了一种被拐回来的感觉,他的心里已经有一种想法——我,和他们不一样。
方程从没想过自己这样喜新厌旧,但那种感觉真的无法比拟,天下和地下的差别,失望从心底油然而生,他多想回到洛川见自己的伙伴,老师,徐忻。这个漫长的一个月隆冬,他都不知道怎么熬了。
早上大家都没事做,没有农活,没有亲戚,父亲躺在灶炉边抽烟,母亲抱着妹妹做针线活,哥哥去帮老王家搬东西。简单又和谐的画面,比起城里每天匆忙的生活,悠闲了不少,但这对于方程来说,似乎简单的过了头,除了看书几乎无事可做。
“爸!我出去走走。”
“大冷天去哪啊?”
“闷的,走走。”
父亲摆了摆手,也没说什么。
一出门,呼出一大口气,水雾弥漫在方程周围,一成不变的冷,这是他回到潭石后唯一一件感觉还算能接受的事。
这样的日子已经不能满足他了,方程想,他现在心里又有了新的计划,他再也不想回到潭石了,他要在“洛川树”上找到自己的位置。这算忘了本吗?
自己不过想过得更好罢了,如果有能力的话,要把父母和哥哥妹妹都接到城里去,这种地方和城里比起来简直不是人住的地方。他不敢和父亲说,父亲一向是比较保守的人,看结果不问过程。
父亲只会用那宽大的糙手掌掴他一巴掌,然后沉重地说“别学娇了。”
不知不觉,方程走到自己家的地里,被雪覆埋的黄土压抑住了最蠢动的生命,但就算土再厚,顽强的幼苗也有冲破的那一天。
外面冻得不行,也可能自己真的变娇弱了,因为徐忻一直戴着自己围巾,也忘了拿回来,不一会就赶回家了。赶到家里的门口听到哥哥回来了,和父亲不知道在商议着什么。方程没有进门,在厚厚的帆布门帘后面听着。
“爸,那荒地怕是死了。”
“多少?就一个冬么,怎么会死。”
“三分之一吧,反正冻死了,那片地不能用了。”
房间里沉默了好一会儿,响起了母亲的声音。
“那老二,还能念吗?”
“念!妈的!考上了不念,那想念的还考不上了。”父亲一听这个大发雷霆,本来就冲的脾气像点了煤油引子似的一发不可收拾。
“今年收的粮,可都给程儿交了学费了,咱们吃的都是向儿搬的。这要再念下去,粮食是交不够了,这……”
“妈,没事,我还能搬,活多着呢。”
嘶~一声过去响起一阵咳嗽声,
“老子也能搬,咳咳……咳”
“爸,你就在家休息吧,你这身子……”
“闭嘴,还死不了嘞,咳咳……明天带我去你那地方……咳咳”
“爸!”
方程在门帘后听的眼睛已经酸的没有知觉,眼泪横流在脸上冻成了条痕。他这一年来要多滋润有多滋润,却从没想过家里人这样为他付出,他一点都不比别人差,他父母不穷!他父母把整条命都搭在他的学习上了!比谁都不差!
“哥哥,你蹲在这个干嘛啊。”
方丹扯着方程的裤腿,嘴里含着一根江米条。小脸冻的红彤彤的,眼睛也冷的像冰一样无神。
方程抱着方丹走进门,大家看着方程,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这么冷你俩去哪了。”
方向笑着问。
“走了走。”
父亲没有看方程,披着一件褐色皮质棉袄,背身收拾着烟袋。咳嗽几声,声音像老旧的磁带一样振动着
“程儿,好好念。”
说完带着一股苍凉走进房间,继续躺在灶炉边抽烟。
“爸,少抽点吧。”
“你应该努力念书,将来就和爸说,抽点好的吧。”大哥拍着他的肩膀说着,说得方程不自觉又要眼红了。
这在个无奈的条件下,做着和大家一样的美梦,考上清华,功成名立。他方程绝非自觉上进之人。但眼下除了上进他还能做什么,他只能做生活的奴隶,为生活去努力,为了自己,也为了家里。
走的时候,方程拿走六百,学费加生活费,每个月家里都会给他寄。
要知道他家里五口人一个月都吃不了这么多。
回到学校,熟悉的生活,温暖的教室和宿舍,和睦的伙计和老师,温馨的环境和敞亮的地界。但方程却怎么都高兴不起来了。
“嘿!”带着那条白围巾的徐忻从背后拍了方程一下,转头便看到一个扎马尾的可爱女孩,白净小脸上尽是笑颜,方程也会心一笑,终于见到这个他心里的冬日小太阳了。
或许徐忻是能让他现在支离破碎的心唯一能感到安稳的事了。
天气很快回暖,还是一样的生活,大家更熟了,处的更欢了。
高二文理要分了班,宿舍三个人都选了文科,宿舍长揭简,老郭,方程,这三个不学无术的东西。二狗陆飞有了高一的基础肯定不和他们同流合污,果断走理。徐忻一向文艺,喜欢文科,也选了文科,他们几个留在一个班,走了二狗,徐忻便是全班第一了。
分科完了最后一天,宿舍四个人在路边烧烤摊小聚了一下,自然二狗把年前的饭补上。一人一瓶啤酒,有种觥筹交错的意味。
“还有两年我们就天各一方了兄弟们。”揭简举起酒瓶。“到时候我是要接我爸的饭店了,大学考不上,挨顿毒打,继续过。”
老郭喝的有些醉了身边摆了三四个空瓶子了“要我说,人生就要逍遥,什么都没见识,活着多没意思。嗝~”
“行了行了,就你能叭叭,要我出来,考个大学,找个工作就够了,废话多,你们好好学,还赶得上。”陆飞喝得少,先撸串。
方程抱着酒瓶,一口一口地闷,什么话都不说。
“啧啧啧,看看人家方程,心中有美人,和咱们这俗人不一样。”
“哎,橙子,你和徐忻好上没?他爹那钱,养你一家子了。”
“谁说我要和她好上了?”方程嘴上说的莫名其妙,心里想的却不是这样。
但也不像他们说的那样,他喜欢徐忻绝不是为了钱,他方程还没堕落到那种程度。
“哈哈,橙子,出来随便找个活干,干什么都比种地强,别愁了,来喝。”
干什么都比种地强,但他现在就需要比种地强。他的父母和哥哥妹妹正在黄土里挨饿了。他却在撸串子。
“喝!”
这是方程人生第一顿大醉,醉之后什么都想不起来,什么也不在乎了。
高一下班学期的期中考之前,学校请来一位企业家做演讲,刚见到方程便一脸惊讶地看着徐忻满脸崇拜的眼神。
徐英昊。
一身西装打领地站在演讲台上,气势如虹,笔直如松,器宇不凡地站在几千人面前,散发着成熟的魅力,这就是所有人都梦寐以求的模样吧,这就是每个人眼中成功人士的模板吧。
灯光照在他苍茫的脸上,音响响起
“咳咳……同学们好。”
雷鸣般的掌声响起。徐英昊把手压低示意安静,瞬间又鸦雀无声,除了像方程这样的智障还在忘我的鼓掌。
徐英昊手捧着提前准备好的演讲稿开始演讲一番,戴着自己的老花镜,一举一动竟有些费力,同学们静静地听着,不太感兴趣,只有徐忻自始至终没低过头。
徐英昊演讲基本完毕,大家等不及要拍手鼓掌,突然徐忻举起了手,徐英昊和校长一脸诧异,老师询问
“徐忻同学,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徐忻看了看身旁低头的方程
“那如果我们考不上大学呢?”徐忻的声音不大,但干脆得很,仿佛利剑穿破这寂静的氛围。几个同学抬起头来,方程也看着徐忻。
校长脸色一变,当着徐英昊又不好当面训斥徐忻,徐英昊却欣慰地笑了,摘下了老花镜。
“考不上大学,并不影响你成为一个伟大的人。”徐英昊顿了顿,放下手中的演讲稿。“其实,我也没上过学。”
现场一片哗然,大家纷纷议论着,徐英昊雄浑的声音继续讲述着。
“但那时不同,那时并没有多少人念书,念书是你们最好的出路,但并不是唯一一条。我选择了读书之外的另一条路,付出的代价很多,一将功成万骨枯,失去了很多。”
徐英昊愧疚地看着徐忻,眼眶略显发红。
“条条大路通罗马,行行业业有行家,无论怎么做,人活着都是有价值的。”
突然大厅一片寂静,徐忻满意地笑着,崇拜地看着父亲,轻轻坐下,顿时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徐英昊下台,徐忻搂着父亲
“徐先生今晚什么时候来接我呀。”
徐英昊不好意思地看着女儿
“今晚可能要迟些。”
徐忻心情怪好,娇嗔一声便离开了。
大家都散了,方程坐在座位上久久不能平静了。
这些话一字一句别人不过当做凉风过耳罢了,但方程却当成名言警句一样铭刻在心。
方程快要被浇灭的最后一丝火苗被这股励志的暖流重新点燃,让方程整个人瞬间重新振作起来。但他也意识到,自己不能再像大家一样这样念书了,他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思去念书了。
下午的天气些许干燥,阳光撒泻在徐忻身边的空桌子上,徐忻双眼无神地望着窗外。任课老师进来,看到空桌子轻轻推了一下眼镜。
“方程同学没来吗?”
宿舍长缓缓站起来,怯懦地应着
“啊对,方程生病了,在宿舍休息。”
“那好,同学们,上课。”
方程这种从小在山沟子里皮大的孩子自然不会存在生病一说,至少不会因为需要休息而请假。方程来到一家饭店,一家写着应聘二字的饭店。饭店无非需要一个端盘刷碗的小杂工罢了,应该不会要年龄和学历的。
方程战战兢兢地走进饭店,饭店内满满当当都是吃饭的人,还有络绎不绝的人进来,方程被人流挤得乱窜。
一个穿一身整齐制服的大姐姐走过来看着方程,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
“孩子,你要找人吗?”
方程很诧异她怎么知道自己是来找人的,或许看他的穷酸样子就不像是来吃饭的吧。
“我……我是来应聘的。”
“应聘?”
方程很明显地看到她脸上满满地嘲笑。那个女孩打量了一下方程问他几岁了,方程说十六,又问他家在哪。方程解释说自己还在上学,他可以旷课来打工,如果可以的话他还可以退学。
女孩笑着摸摸他的头,拒绝了他
“你呀还是好好上学吧,都上了高中了,考个大学出来再干什么都可以。”
方程解释了很多,包括自己家里的情况,一直缠着女孩不放,恳求能给自己一个机会,直到终于被轰了出来。
方程带着满满的失望走出饭店,又马上转向别的地方。
方程接连去了网吧,酒吧,台球厅,超市好多地方,哪怕找一个能让自己扫地的工作。就像徐英昊说的,什么不能干呢?但无一例外,全部被拒绝了。方程一次一次地碰壁,方程坐在石阶上面叹了口气。
方程是不信邪的,他方程知道天无绝人之路,这也是做农民留给他最大的优点吧,什么都能将就,什么都不放弃。方程眼见天色渐晚,眼下只有一个地方去了,去一个能搬砖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