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纱，层层笼罩至黑夜。
堂外领钱的队伍已然散去，堂内却还烛火通明。
县丞来回翻看着供词，暗中瞥向那名带头举报的监官，面色阴沉。
赵由航并不清楚官工的具体俸禄，对于监官所说的：官工因均田制逃走一事，觉得合理。
但县丞深耕地方多年，知道一位官工月粮是和禁军军饷相当的，收入还算可观，按理来讲不会大批逃走。
想到这的县丞嘬着小茶，来回打探着这位监官，问着有的没的各类问题。
随着提问的深入，监官所说的细节逻辑开始有些对不上了。
“这人也有问题。”
县丞如此想到，将剩余茶水猛的一口灌下，起身离去了。
他将疑虑报给县令，两人以此为出发点重新审问，并寻找心理脆弱者为突破口，试图抠出事件全过程。
长夜漫漫，寨内县官诸吏通宵盘查至清晨，寨外四方里亦抹黑赶路至村落。
恰好北望州劝农使亦在附近，随同大伙星夜赶路，并在一早就被赵由航叫来传讯。
赵由航指向周围农田问道：“你既为劝农使，那本王就考校你一二，这吕宋岛上土壤几何，有何特点？”
劝农使知道这是在查探他是否实干，俯身拜后朗道：
“禀越王，这吕宋岛上适宜耕种之土有四种：棕土、蜃灰（火山灰）、河土、红土。”
“棕土不必多说，寻常土壤排水便捷、蜃灰肥沃异常，只是板结严重需多开垦。”
“河土肥沃但黏重，需兴修水利、红土最次，肥力一般。”
“这四类土壤臣都上手开垦种植过，大王有疑可尽提之。”
赵由航多看了他一眼，继续问道：“若推广木绵种植，哪类土合适？”
劝农使沉思片刻后道：“木绵注重排水、喜光照，开垦后的蜃灰土与棕土较为合适。”
赵由航点点头，这转运使算是过了关。
随后赵由航又唤里正老农前来，问起开垦、稻田、水利、台风等诸多事宜。
时近下午，赵由航让村里做好饭端过来，并盘坐在地上，带着大家一同用膳。
这份亲切博得了不少好感，众人话也多了不少，甚至还有壮着胆子说杂税太高的。
赵由航听着大家的言语，感受着脚下朴实的地面，心中踏实了不少。
他之所以要实地探访，就是想看看吕宋路的底子有多厚，社会秩序还是否正常。
只有这些了解了，才敢去做变革。
“大王，俺有话要说。”一道声音打断了赵由航的思绪，他转头看去是个老农。
那老农也不管越王是否同意了，就继续道：
“朝廷前几年让俺们种占城稻，那玩意产量确实高还耐旱，俺们种的很是开心。”
“但如今这岛干半年湿半年的，干的半年还好说，这湿的半年水不仅下的大、要向外排，还常有大风。”
“咱就想，朝廷有没有耐涝还抗风的水稻，让俺们种种。”
他随行的里正闻言笑骂道：“你这夯货，还向朝廷许上愿了。”
众人跟着哈哈笑了起来，等笑声回落，赵由航倒是上了心，问起了劝农使：
“当下朝廷中可有育种之法？”
劝农使点头道：“汉时《氾胜之书》便有言，择穗大强者种之，我朝亦有《农书》记载：种桑需择美种。”
劝农使说的很是认真，但赵由航听的却是勉强。
这类育种说好听些：大体是走对了；说难听些：纯靠运气。
赵由航沉思片刻，拿出个小木棍在地上划拉了半天，众人见状也不敢打扰。
良久后，赵由航道：“其实我亦不懂育种，但我想天行有常、万物皆有规律，我既不懂，为何不探寻一二？”
“我刚想出了一法，广泛种植豌豆并观察记录，以探寻这育种规律。”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最终是劝农使出声问道：
“禀越王，这育种规律具体要如何探究，又能有何用，还请大王为我等一一讲解。”
众人连忙点头，他们想问的就是这个，只是自己一时间不知如何说。
赵由航微笑道：“我先说有何用：倘若我在一场大风与水涝中，各发现了几株水稻存活了下来。”
“如果我知晓其中规律，合理杂交，留下他们的优点，是不是就可能得到既抗风、又耐涝的水稻了？”
“至于如何探究，这豌豆特征明显：花色、高矮、粒状、种皮色一览无余，将其统统记下，随后手动杂交。”
“等果出后，再将果种下，观察它遗传了上一代哪些特点，如此反复计数，加以分析，便能探其规律。”
话落，那些听懂了这过程的人，细细想想这其中繁琐程度，纷纷倒吸一口热气。
这得费多少精力及笔墨，而且统计完后还需加以推演，寻常人等根本做不了。
大家纷纷沉默以对，知道自己干不了这天马行空的想法。
只有劝农使咬着嘴唇，想着什么，良久后抬起双目道：“若越王支持，调拨识字的吏员，下官愿一试。”
赵由航饶有兴趣的看着他道：“纵有人识字记录，千百株豌豆种下去，最终数据也是浩如烟海。”
“你会将其分类，会算术统计吗，能抽丝剥茧，找出最终规律吗？”
劝农使红了脸道：“好叫大王知道，一来我善算术，二来我祖乃是绍兴年间编撰《陈敷农书》的陈敷。”
“当初祖先亲自种药治圃，写出了这传世农书，自有家传本领留下，刚巧用来育苗。”
劝农使话落，赵由航上下打量了他许久，心中颇为欣赏，但嘴上还是轻声道：
“如此最好，不过你可曾想过，万一这育种实际并无规律，你所作为不就成了团泡影，可会后悔？”
劝农使梗着脖子道：“若如此，亦可为后人鉴之，何悔之有！”
赵由航抚掌大笑，上前拍着对方肩膀道：“若如此，则你我君子相约，一言为定。”
“等回路司即为你配齐田亩人员，你要频加记录，并定期传阅于我，勿要辜负。”
劝农使神色一愣，反应过来后竟是要深拜下去，被赵由航一把捞起道：
“等来年功成之时，你再拜我也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