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少年月光

“辛苦了啊,多士。去吃饭吧。想吃什么?”杳青青笑道。

“青青姐,你,喜欢,吃什么?”多士腼腆的问道。自从觉得眼前的女孩子像小鹿一样,多士总是不自觉地盯着她看。

她和别的女孩子不太一样,和他的小鹿也不太一样。她像是放了很久的书籍,带着时间的落灰。她很恬静,总能让人联想到平静淡然乡村的夕阳。

多士不知道怎么去形容看着她时候的感觉,他只知道看着她的时候,他心里很舒服,像他喝到喜欢的热咖啡一样舒服。

“不用太麻烦了,就这家吧。”苏红娆把东西归置到车上,然后自然的大大方方的指了一家炒饭店。

“老张炒饭?”杳青青顺着苏红娆的视线看过去,“也行。都两点了,对付吃一口吧。下次再请你俩吃正餐。”

多士看着鲜艳的招牌,大红底大黄字,不到二十平的店铺大约挤了十来张桌子,倚着墙边隔着点距离依次排了两列,环境看起来干净整洁,可能是错过了饭点,店里除了一个擦桌子的女服务员和正在算着帐的老板也没啥人了。

“老板,一碗牛肉蛋炒饭,一碗香肠蛋炒饭,”苏红娆利落的把她和杳青青的饭点完了,“弟,你吃什么?”

“我都行。”多士跟着他姐和杳青青坐在了位上。他是第一次来这个地方,不知道点什么。

“那老板再来份牛肉蛋炒饭。”苏红娆修长的手指敲着桌子,对杳青青说道,“我表弟应该是第一次来这种环境吃饭。回来了嘛,入乡随俗看看平常老百姓吃什么。”

一张靠近柜台的四人桌,杳青青和苏红娆坐一边儿,多士在对面坐着。店家的餐具不是一次性的,杳青青起身想找老板要点开水把餐具烫烫。

“老板,有开水吗?”杳青青问道。

听见人声,张沙弥停了手里的账目,抬起头看着面前的小姑娘,总觉得有点眼熟,又一时没想起来。想不起来就算了,张沙弥也没多想,随即冲后厨喊道,“小苏,给那桌上壶开水。”

“好,谢谢。”杳青青忍不住看了老板一眼,这老板光头一个,满脸横肉,胳膊上左边纹着一条大青龙,右边纹着一堆杂七杂八的东西,肌肉在大黑背心下也能看的清清楚楚,一块儿一块儿的,一看就是个狠人。

杳青青感觉这大哥要是在云南被她碰上,她都得怀疑这大哥是不是从缅甸那边儿偷渡过来的。

“中文和英文不一样,中文里我们讲究意境。就是说一件事情只要说明白了,对方懂了,词序是无所谓的。比如,我吃饭了和吃饭了我是一个意思。”苏红绕对着多士科普。

“记得听你提起过,你弟弟小时候搁中国待过一段时间啊。”杳青青依稀记得,高三那年圣诞节苏红绕捧着一盒来自大洋彼岸的巧克力兴冲冲地跑来和她分享,说是她表弟特意寄过来的。

苏红绕当时整个人明媚得像第一次擦火柴,见到了烹制火鸡和温暖灯光的灰姑娘,整个人都透着暖洋洋的希望。当时的杳青青正在度过一段非常艰难的时光,和她同样艰难的小姑娘捧着一盒珍贵的巧克力笑容满满地同她分享。

这两个小姑娘坐在充满圣诞氛围的街边,迎着初雪你一口我一口分食着这块巧克力。也是那一晚,让杳青青明白这小姑娘有多艰辛。

“他是五岁跟着姨妈回国住了一个暑假,之后就没回来了。中文不是他的第一语言,又缺少相应的语言环境,所以说得磕磕巴巴的。”苏红绕接过热水烫过的筷子,脸上的笑容又多了一点,像想起来了什么似的补充道“小时候他不会说中文,别的小孩都笑他是外国洋鬼子,朝他泼饮料,他哇哇哭,他又听不懂那帮小孩说什么,只能跑来找我。那时候我都九岁了,一个人打趴了三个小朋友,他连谢谢都不会说,一个劲儿地‘thank,thank’又看我脸上挂了彩,嘴巴一撇,哭得更大声了把‘thank’变成‘sorry’了。”

杳青青听完也乐了,她脑子里浮现出小萝卜头一样的苏红绕领着更小一号的多士雄赳赳气昂昂地去找那群小孩讨公道的样子。一定可好玩了。

多士红着脸:“姐,丢脸。不要讲。”多士觉得追求一个心悦的女孩子应该多讲讲他的英勇事迹,把他男子汉的形象树立得更好一点。而不是像她姐这样把他小时候的囧事讲给他有好感的女孩子听。

呜呜,他还没表露心迹呢,真是出师未捷身先死。

“不丢脸,多可爱啊。”杳青青笑道。杳青青打心底觉得那个时期的苏红绕一定巨可爱,像志得意满的胜利将军一样死死护卫着自己的部下并成功获得了大战的胜利。

三碗蛋炒饭上得很快,味道不错。不论是香肠的还是牛肉的都散发出大火猛炒过后的诱人的香气。香葱点缀,辅料炒香,每一粒米饭都均匀地裹上蛋液,配着牛肉,配着香肠,看起来极其好吃,让人食欲满满。

杳青青她们一边吃一边聊着天。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吃罢,杳青青结完账,她们三人走出店门。

不知道过了多久,可能是几分钟也有可能是几十分钟,一个背着双肩包剃着板寸的年轻小伙子站在了店门口,对着手里拿着的纸条比对着店名再三确认过,才走进店里。

张沙弥听见有脚步声进来,以为有生意来了,刚准备招呼,一抬头,青年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笑容,带着久别重逢的喜悦喊道:“老沙弥,我出狱了!”

张沙弥连忙从柜台后面出来,给了青年一个大大的拥抱,满是横肉的脸激动的直颤颤:“兄弟,你终于出来了。”

小苏听到老板这么激动的声音,以为出了啥子大事,怕她家五大三粗的老板把人按着往地板里锤,连忙掀了隔着前厅与后厨的帘子,就见他老板那么硬气的人,抱着个青年,边抱边暴击,泪眼婆娑的,活像见了他亲娘似的激动。

被抱的青年也笑着拍他老板的肩膀。小苏注意到青年有一双极其漂亮的眼睛,不是指眼睛的形状,也不是指瞳孔的颜色,更不是指睫毛的长度,虽然这三者那青年都有,但真正漂亮的其实是青年的眼神,像黑暗中高举的火炬,像茫茫雾气中一缕声音的指引。这是清醒者、行动者、破冰者、孤勇者独有的眼神。

“小苏,这是风起,和我是过命交情。以后就和你一块儿在这帮忙给店里干活了。”张沙弥对着小苏说到,转头又对着风起说“风起,哥知道你能耐,但你这情况刚一出来肯定不适应。在我这适应一段时间,完了之后再出去找活儿。这是苏亚,我都喊她小苏。店里跑腿的。”

苏亚对风起羞涩地点了点头,比起她的局促,风起则表现地自然多了。他大大方方地朝苏亚伸出手,说道:“苏亚姐以后多照顾,你和沙弥一起喊我风起就好。”苏亚看着青年伸出的手,坦荡的笑容,也大大方方回握了。

和张沙弥交谈完,风起坐在一张靠着柜台的四人桌上利用手机查着近些年发生的大事。

他在里面待了四年,监狱所里和外面消息不互通,有点脱节。刚点开浏览器,“莫氏集团独生子携未婚妻甜蜜度三亚”刷一下就印入眼帘,风起眼光暗了暗,盯着这则消息不知道在想什么,许久,才点开,这篇报道通篇只有一张莫氏集团独生子的侧面照,看起来是老早以前的偷拍照,一张合照也没有。所谓的未婚妻连个名字都没写,通篇就一个称谓从前代到后。

“香喷喷的香肠蛋炒饭,尽情享用。”老沙弥戴着个厨师帽,像模像样地端出来一份香肠蛋炒饭。

风起连忙起身道谢,尝了一口,夸道:“好吃,不愧是你亲自炒出来的。”

老沙弥嘿嘿一笑,左手拿过放在柜台上的香烟,从中抽出一根,点燃,一口白烟从他口中缓缓吐出:“想当初第一次在牢里见你的时候,你才刚二十岁,那模样一下子就让我想到我儿子要是平平安安长大,跟你这模样肯定差不离。”

“然后你就上来跟我打招呼,我那时候性子倔,都不理你。后来你知道我是因为杀了一个畜生才进去的,你直夸我有血性。”风起往嘴里送了一口蛋炒饭,“说我年龄小,得多吃点有营养的,监狱里一个星期才开一次荤,你不吃,全塞我碗里了。”

风起还记得他进监舍第一天,整个人面如死灰,穿着统一样式的监狱服,拿着洗漱用品做到八人通铺的床上,比起他的处境他更担心杳青青能不能活着见到他出狱。

监狱里总归是安全的,有饭吃有地睡,而杳青青身边的那个人是个十足的疯子,他完全能想象到他离开之后那个疯子会如何摧残杳青青。因为心里装着事儿,风起整个人看起来极其不好接近。

张沙弥当时已经搁监狱里待了三年,还有三年刑满释放。他第一次在监舍里看见这么生这么年轻的面孔,他真好奇这年轻人犯了啥事被关了进来。于是他主动上前搭话,结果这年轻人以为他是监舍霸王头子,根本不搭理他。

“可不咋地,那时候我就知道你这小子有血性。”张沙弥又吸了一口烟,“落脚的地方有没?”

“我爷爷给我留了一套房子,在这附近不远。我等晚点儿过去看看能不能住人。”风起吃完饭,利落地收拾了碗筷。

“那也管。“张沙弥把抽完的烟蒂扔进了垃圾桶,又从后面的柜台拿出瓶空气清新剂,对着之前抽过烟的地方框框喷。

“得了,老沙弥。你这几口烟吸得没你喷空气清新剂一半的量多。”风起把碗筷送回后厨,就见张沙弥搁那儿喷空气清新剂,四十多岁微微发福的人弯着点身子,狂按空气清新剂,几下小半瓶没了。

“马上快到饭点了,等会儿就上人了。要闻到烟味儿,那帮找食儿吃的人掉头就走。麻烦得很。“张沙弥放下空气清新剂,又伸出手对着空气划拉了几下,好让这味道散的更远一点。

话音刚落,就进来一对小情侣。

“吃什么两位?”风起走到点单台,帮这对小情侣点了单。

张沙弥这小店开在主道上,对面有家家具城和一家综合性的购物广场,再加上价格实惠,饭店上人率贼高。风起搁前面点单收拾桌子,老沙弥和另一个厨子搁后厨框框炒饭,小苏处理外卖订单也一块儿帮忙收拾着桌子。一晚上堂食加外卖进账小几千。

晚上九点终于不上人了。张沙弥掀开帘子对风起说道:“风起啊,你先走吧。我这小店得营业到夜里十点半呢。你先去看看你爷爷房里管不管住人。你这都四年没回来了,肯定得收拾收拾。”

风起也没推辞,他的确得回去看看。和张沙弥打了声招呼,风起背起包就走了。

张沙弥的店离他爷爷家住得不远。坐公交车十五分钟就到了。风起背着包走在小时候走过无数次的道路,月亮高高挂在夜空,路灯也因为年久失修东亮一个西亮一个,衬着蜿蜒的路径像条断断续续的光带。

到了爷爷家那幢居民楼,风起抬头发现属于他家的那间房透着暖黄的微光。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在他的脑子里面诞生了,也许杳青青住在里面。

巨大的喜悦一瞬间冲击了风起微弱的神经,他冲跑上去,步伐越来越快,止不住的笑容从他的嘴角迸发,那一刻,他好像又回到了那个与她牵手的盛夏。

隔着门风起听到了杳青青开怀的笑声,也听见了其他人的声音。脚步生生止在了门前,他放下敲门的手,喜悦也戛然而止,他低头窥见了一双皱巴巴的运动鞋,上面满是泥土。身上穿着四年前进狱的那套衣服,衣服也是皱巴巴的,全身上下除了张沙弥硬塞给他的五百块钱,他什么也没有。

风起背靠着门,隔着一扇门他听见了多年朝思暮想的声音。骄傲的少年即使身处囹圄也充满着朝气和从头再来的勇气,可面对心爱的姑娘兜里不能只有月亮。

月亮西下,一个背着双肩包剃着板寸的年轻人又沿着那条蜿蜒的昏暗的路径返回了。比起来时,又添了一份落寞。

杳青青和苏红绕花了整整一下午布置这个新家。多士晚上有课就提前回去了。快十点的时候将将完成所有的工作。

“青青啊,真累。这么多家具咱俩一天就完成了。咱俩真的超超超级厉害。”苏红绕吃着杳青青下的面条,边吃边夸耀。

杳青青笑着打趣她没出息。

杳青青突然停下了吃面条的动作,盯着那扇染了光的米黄色的门,开口道:“娆,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感觉心里有种很浓稠化不开的悲伤。”

杳青青隔着那扇门好像看到了风起,他看起来似乎有点不开心。她想她可能又犯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