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即使过去了很久，年少时一段时期的记忆依旧清晰，清晰到甚至不像是我的。这时期的周围，一切记忆都被时间冲刷的只剩下了轮廓，只留下这段白色的记忆成为时光的节点。

一日的夜晚，我独自在上海繁华街道旁的一间咖啡馆里，点了一杯咖啡，坐在靠窗的位置上。透过玻璃，我看向窗外来来往往的行人。一对对年轻的情侣们手牵着手，互相依偎，摇摇晃晃地向前走着。车子响着喇叭，匆匆忙忙。说话声和车流声，霓虹灯和车灯的闪烁，掩盖起所有的疲倦。夜晚，让路人们忘记过去，尽情沉浸在这短暂的美妙之中。

玻璃窗将咖啡馆和窗外嘈杂的世界分隔开来，两个毫不相关的世界。

天空下起小雨，打乱了街道上情侣们的阵脚。一对对男男女女相拥在一起，慌张地奔跑，躲进周围的小巷之中，消失最深处，只留下孤独的车流闪烁的大灯和吵闹的喇叭声。

街道没有了情侣们的喧嚣，变得清冷。

雨点击打在玻璃上，霓虹灯斑斓的灯光在湿漉漉的窗上晕染开来。玻璃上蓝、橘、红的色彩，令窗外街道上的一切事物都变得模糊。

咖啡馆里，我坐在昏黄的灯光下，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

一对情侣在窗外看到了我。

那是对年轻的情侣。

那女孩牵着男孩的手，走进咖啡馆，向我走来。

女孩笑着，像是很高兴的对我说：

“你的眼睛很漂亮，真美。”

她说我和她的眼睛很像，问我能否为我拍摄一张照片，我回答说：“好的，当然可以。”

曾经也有人对我说过这句话，也拍摄了一张我的照片。

这一张过去的照片，我在梦中和回忆里已经看到过无数次了。照片上应该是青春时的我坐在一张长椅上。事实上，我并没有真正看过这张照片上的内容，上面的情景是我凭借记忆猜测的，而我也未曾拥有过它，甚至是片刻。至少是没有发生过哪一天沉闷的下午，我捧着这张照片，看着年轻时的自己这一情景的。但这张照片的确是在过去被拍了下来，它或许现在已经从世界上消失了，又或许还孤独地呆在世上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但它一定是存在过的。它是我青春时一段时期的结尾。在快门按下的那一刻起，这张照片就一直存在着。它静静地呆在那里，象征着我这段白色的记忆。

少男少女们总喜欢将自己的年龄往大了说，我那时其实只有十三岁半。当时我生活在苏州的一个小城，我的父母在我还没来到世上之前就从中国的腹地来到这里，这里就是这段白色记忆的见证之地。这是一个不怎么活泼的小城市。这里的人们结束了一天的生活，喜欢老老实实的呆在家里，因此到了晚上，街道上也不大热闹。或许是亚热带的季风，使人们养成了这种习惯，也使得这里雨水充沛，到处是小河和湖泊。

在这块土地上，秋天和春天是最舒适的季节，而我白色的记忆，也是生长在这两个季节。春天里，人们刚刚度过寒冷到令人格外清醒的冬天，就会被包围在在不知从哪冒出来的绿色植物中。花、草、树和所有植物会长满一切能够生长的地方，到处弥漫的植物汁液气息使人们醉醺醺的度过整个春天。到了夏天，难熬的炎热会令这种昏沉更加加深。学生们会在疯狂生长的植物和无处不在的热浪之中虚度整个暑假。只有等到秋天，这种情况才会改善。秋风会吹醒昏沉的头脑，道路上遍地的秋叶使人们意识到这种清凉很快会转变为寒冷，于是会好好享受四季中难得的清醒和凉爽。

这些季节在我的记忆里总是那么遥远。每当我想起或者身处这些季节中，我可以清晰地感受到我心中对于某些事物的感觉改变了。遥远的季节，在我不断的回忆中被装饰的缥缈又触手可及——回忆总是完美的。从照片被拍下的那一刻开始，往后的每一个季节，仿佛都带有过去那些逝去季节的影子。改变是那样深刻，不知从何时开始，我心中年轻的感觉突然间没有了，消失了，就好像我本来就没有一样。对于这些季节，我现在已无法想出我有何种感受。我想，我不再是那个照片中的少女了，可能永远都不是。我所拥有的，不过是那个少女白色的记忆。那个少女，那个没有回忆的少女，已在那些季节里，在快门按下的一刹那，被永恒的留在了那张照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