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一次见到他时，我正刚刚适应青春期这个活泼而又鲜艳的色彩。不知不觉发育的身体，讨人厌的粉刺和脑海里出现的许多奇奇怪怪的想法，让我每次早晨醒来都仿佛换了一个人。过了好久，我才习惯用这个年轻柔软逐渐成熟的身体带着阴晴不定的心情自由漫步在这个世界之间。

我和他持续了一年半的时光，从一场秋天到后年的春天。在那个时期，这段关系令青春期的十三岁少女十分欣喜，这是一段不同于儿童时期的奇异经历。在一天中的许多片刻，少女会想起他，会感受到似乎被无数芬芳的花朵包围，这使少女幼小的身体颤抖着。少女享受着美好的一切。但这种美妙在一年多之后停止了。我和他的关系还是断绝了，是那样果断和干脆。我们没有争吵，我们从来都没有发生过争执，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但依然还是断裂了，果断的就像一切开始时一样。或许，如果世上只有我和他，我们会持续下去。两个年轻的肉体和纯净的灵魂。但，这世上还有其他事物和人们，所以，我们还是结束的，在春天结束了，这总是难以避免的。但是，这不是那一段白色时期的全部。之后的一段经历，才是照片被拍下的时刻，才是我少女记忆的结束。

我和他的开始便是那一段白色时期的开始，那时我正在上中学。这是一所新建的学校，所以学生很少。学校的周围是一圈荒废的田地，田里长满了些没有名字的花啊草啊一类的植物，还散落了一些瓦砾之类的闪闪发亮的不知名的东西。学校就像一片孤岛躺在没有波澜海洋里。我和他就是在这个孤独的世界里认识的。我的成绩不算好，因此，我的母亲总是对我说，你啊，你要好好学习的，你得考上一个高中才行。她是会经常检查我做的题目的。但她不会说，你要学好点，将来才会有更好的生活。她只是希望我能够考上一个高中，再考一个大学，找一个工作，体面了就行。她和父亲应该是为我做了很多的打算的。但我的父亲很少对我说这些，不过我和他是交流的更多的，他很喜欢和我讲话，讲各种生活中的事，我也会将我想说出来的各种事情都和他说。我的父亲，他是做生意的。他的哥哥很早就来到了这个城市，之后他也过来了，和他哥哥一起开办了一间工厂，生意一直都不错，所以我们家也算是富裕。或许是这样，他们才不要求我去追求更好的生活，而是让我仅仅体面了就行。我们的家族从中国的腹地来到南方这里，所以工厂也算是家族产业。在这里，我们家族不算庞大，只是一个从中国腹地迁徙过来的很小的分支而已，但这间工厂却不小，甚至可以说是相当大的。由于生意的缘故，我的父亲也算是被人所熟知，他的关系的蛛网覆盖了这个小城很大的一部分。小时候，无论我到哪里去，只要我和我父亲在一起，一定会遇到一些陌生的叔叔阿姨是我父亲的朋友。而我的母亲，她没有去找工作，因为我父亲的财富已足够让我们获得很好的生活，她每天只要打扫好屋子，照顾好她的孩子，也就是我和我的弟弟，这就是她的大部分生活了。这么看，我们家似乎也是传统的。女人在内，男人在外，这其实在那个时代是少见的。回想起这些，这真是一段美好的时期，父亲和母亲待我都不错，母亲很关心我和弟弟。特别是我的父亲，他很宠我，很爱他这个处在青春期的活泼少女。

那时我住的屋子，是一栋三层的别墅，住着我和父亲母亲还有弟弟，自我出生时我就住在这里了。别墅处在的社区，有很多一模一样的屋子，几乎所有的都卖出去了，但住的人却很少，到了晚上，没有几件屋子的灯是亮着的。社区的中心有一片湖，我们的房子就坐落在湖旁，位置很好，可以坐着小船到湖上钓鱼，湖中央有一小片土地，上面有一些灌木和一棵枯树。树早已枯死，倾斜地支在地上，但依旧很高，甚至可以够得着太阳和月亮，在黄昏时分，蜜黄色的光线让湖面上的一切都染上了同一种颜色，除了那颗枯树，依旧漆黑着，用它那细长的已失去生命的枝条为太阳刻上一条条漆黑的纹路。社区的大门在东面，落在一条十字路口上。一条宽敞的沥青大道。顺着这条路向北走就是市中心，驾车很快就能到。在苏州的这样一个经济繁荣的县城，无论从什么方面看，我家的房子都是非常不错的。出了社区大门，朝向南面，就是我的学校，连接这里和学校的一条路被分成了两个部分，第一段是一样的沥青道路，两边是一排排的新建的居民楼和一些商铺，两侧的楼房面对着面，互相用自己的一扇扇窗户无时无刻地监视着对方，接下来是一段水泥路，与之前的沥青道路相比窄了很多，并且两旁没有了居民楼，而种上香樟树。树冠高大，遮蔽着天空。天气晴朗时，阳光被枝叶打碎，只有某些幸运的光线，才能顺利穿过枝叶的间隙，将斑驳的金黄洒在地面上。水泥道路的右侧，就是我的学校。从家到学校，只有一段很短的距离，所以我是走着上学的。

中国的南方，春夏之交的时候，东南季风会带来梅雨季节。这时候会连续好几星期阴雨绵绵，使我居住的小城充满闷热潮湿的空气。刚好我家在湖的旁边，湖中蒸发的水气会令这里格外潮湿。梅雨季节时，屋里和屋外都会结上一层薄薄的水雾，水滴会顺着瓷砖流下来，流淌在屋里的各个角落。潮湿的空气让人一天都不会觉得口渴，发霉的味道在屋子里怎么也挥之不去。你永远也无法透过玻璃看清外面的景象，玻璃上白茫茫一片，即使一天擦了无数遍，它也会在不经意之间变回雾蒙蒙的样子。而我的弟弟，他会光着身子，躺在潮湿的地砖上，一会儿是趴着，一会儿是躺着，滚啊滚啊。梅雨季节中，一切都是闷热的，除了这清凉的地砖。早晨去上学，出了家门，我会看到湖上厚重的水气盖住了湖面，湖上一切都是白色的，这片白色和阴沉的天空连在一起，除了可以在其中辨认出一条条黑线是枯树的树枝以外，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无法辨别。湿粘的空气使我呼吸都变得缓慢。走到那条水泥路上，白雾将一切都包裹住了，我除了自己和旁边的树木之外，什么都看不见，前面和后面，是两块无比厚重的灰白色。除了路边偶尔出现的绿色水潭外，所有都是重复的，一排排的香樟树，毫无瑕疵的乳白色天空。只有断断续续出现的麻雀的叫声能让我感觉到自己还走在地面上，而不是飘浮在空中。

我和他的故事是在秋天开始春天结束的。他的名字在我们认识之前我很早就听到过了，我或许也在学校中见过他的相貌。但在我们第一次相识，我和他的第一次交谈，我们用各自的眼睛互相看着彼此时，我并没有将这个画面中的他，和他的名字，他过去的，不知是否存在的相貌联系在一起。或许我曾经见到过他，但此时的他，他的声音，他的形体，他的相貌，与他的名字是分隔开来的，这是两个毫不相关的世界，而其中的一个在第二个损毁消散之前就已经被不留痕迹的抹去了。我想啊，对我来说，他这个人，他的一切，在这个画面被创造出来之前是不存在的，而在这个场景出现之时，他的部分才形体才出现在了这个世上，但依旧是没有依靠的，没有意义的，只是虚无缥缈的漂浮着。直到之后，我将这个场景与他过去的相貌与他的名字结合在一起之时，他，这个我相识的人，才算诞生了，才算结结实实地出现在我的世界之中。

这是我和他的第一次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