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点后的城寨已经是夜黑风高,乌云遮月。
密密麻麻垂落在巷子里的电线在风中摇晃,活像一根根断头绳。
今夜格外安静,连狗都不再叫唤,雾气也格外浓郁,白旧走在路上,视野范围不出五米。
每家每户的门上都用薄铝片刻着门牌号,按照黄符上标注的地址,白旧一直摸到城寨最西北处。
那栋楼与其他紧挨在一起的楼不同,楼栋与周围居然是隔开的,有着足够容纳一人钻身进去的间隙。
就连最底下肆意扩张的商铺,也不愿挨近那栋楼。
仿佛靠得太近了就会遭惹到什么忌讳。
白旧走到楼下,漫天迷雾之中,有什么在徐徐飘落。
他张开手,掌心接住了一片片灰烬,指腹一搓,有火星瞬闪即逝。
白旧翻到符纸背面,最后再对了一遍上面的楼栋号,24号楼,没错。
他走了进去。
叮叮叮——
大门口的铃铛敲响,鞋底在楼道里响起的脚步声引发回音,声控灯闪烁了几下,艰难地点亮。
眼前,有了光。
虽说还是昏暗,角落里的黑暗依旧浓郁,视野几乎褪色到只剩黑白。
白旧看到整条楼道空旷而陈旧。
与其他楼栋里堆积满杂物的景象不同,这里空空荡荡,两边一楼的门都被红砖封死,门边的红色对联老旧脱落。
这里,或许除了道长,没有再住其他人。
按照城寨里的人口密集度,完全不应该出现这种现象,除非大家都害怕道长。
可是城里的居民每天都找道长买炒饭,又找他帮忙,怎么会害怕道长?
“等见面就知道了!”白旧迫不及待上楼。
这里没有电梯,楼道十分空旷,每上一层,都能见到一条长长的走道。
走道里同样什么都没有,却充满了阴暗恐怖的气氛,两边墙壁里镶嵌的一张张门,里面曾经住着楼里住户。
黄符上的地址在最顶层,可当白旧上到第三层时,上去的路被赫然封死。
有人用红砖在楼道上砌出一堵墙,上面用墨水写着一个大大的“死”字。
白旧不打算硬闯,转身进入走道,因为这栋楼有两座楼道,穿过走道还能从另一边上去。
走到一半时,身后响起轰隆一声巨响!
后面的楼道,塌了。
“看来并不是请我来做客的嘛。”
白旧淡淡一笑,继续往前。
走廊里的声控灯接连亮起,闪烁了几下又很快熄灭。
空气中弥漫着霉味和某种腐臭,随着深入,臭味越来越浓。
前方一片漆黑中,声控灯突然亮了。
闪烁的灯光下,站着一个人。
很眼熟,是白旧在进入城寨时,跑出门倒潲水的胖子。
胖子穿着白色背心,衣服往上卷起半截,露出个圆挺挺的肚子站在那里,下身一条宽大的四角裤,脚底踏着人字拖,看上去十分寻常。
可是这里的居民晚上不会轻易出门,胖子不但跑出家还出现在这里,就已经是最大的不寻常。
“你是在欢迎我吗?”白旧问道。
远处的声控灯熄灭。
胖子消失在黑暗中。
更近一些的声控灯忽然亮起,胖子出现在下面。
灯再次熄灭。
更近的灯忽然亮起!
胖子像开了闪现,随着每一盏声控灯亮起,一下一下地闪现逼近!
下一刻,白旧只觉得脚底一软,他陷了下去!
……
顶楼房间。
烛光摇曳,一身道袍的道长开坛做法,桃木剑划破手指,一剑劈开了法坛上的黄泥人偶!
“黄土之下,邪气难侵!”
……
白旧两条腿深陷水泥地面,行动被缚。
两面墙壁突然硬化,突出数根尖锐的土矛直刺而来!
胖子已经闪现到面前,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皮肤发黄绷裂,他伸出手,抓向白旧……
“欢迎就欢迎,怎么还这么客气呢?”
白旧脸上的微笑变得癫狂病态。
在胖子手爪接触到的瞬间!他散作了一团黑雾,穿过胖子,直到他身后。
凝聚出一只手握着一把纸刀,直刺而下!
砰!
胖子被按倒在地,白旧从雾中出现,一只膝盖压住胖子后背,手中的刀已经命中胖子后脑。
刀刃向下一划!
坚硬的脑壳如同纸片一般被轻易划开,从里面冒出了——
黑烟!
白旧目光一凛,快速收手,感受到身下的胖子瘪了下去。
如同刚入城时所见到的一样,浓厚的黑烟从胖子脑后钻出,升到墙顶,凝聚成一张痛苦而哀怨的脸,朝着有窗户的方向蠕动。
“原来是你干的!”
白旧站起踢了地面的人皮一脚,转身快步上楼。
……
顶层房间里,法坛上被劈开的泥偶突然散成粉末。
其中一根蜡烛的火光缩小变绿,一下熄灭。
道士捂住胸部,一声沉吟,剑指旁边的一盆植物。
“生长之力,破暗除秽!”
……
另一边的楼道上去的路没有塌方,但是下去的路塌了,看得出对方是想引导白旧陷入埋伏。
“倒也不必浪费这么大阵仗欢迎我。”
白旧笑容恢复,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纸,一边在手里把玩着,一边吹起了口哨往上走。
脚下,几根藤蔓悄悄逼近……
……
宾馆房间。
何大东缩在沙发里,手中拿着本泳装女郎的杂志,脸上还戴着3D眼镜。
他很想像上午那样沉入3D的世界,然而这次无论如何,也产生不了任何感觉。
往日一看就硬的杂志变得味同嚼蜡,好像只是在看几具尸体。
何大东只觉得无趣,烦躁,很不耐烦地丢掉了杂志。
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哪里不对,却又怎么都发现不了到底是哪里不对。
“他妈的!肯定是那玩意影响了我!”
何大东啐了一口,自从白旧离开后,他就越来越烦躁不安,心里总是一阵阵发毛,脑子里还不断冒出管道的事。
他完全忍不住,总是会下意识看向天花板。
上面有缓缓转动的绿色吊扇,还有通风管道的窗口。
管道口被盖得好好的,房间里灯光又小又暗,根本照不进去。
何大东抬头盯着管道看时,只能看到黑漆漆的一片,不盯着看时,又有一种浑身毛骨悚然的感觉,像是管道里有什么在窥视着他。
何大东越发心烦意乱,又连着大骂了几声。
“草,就知道那玩意没安好心,临死都要害我,他妈的,幸亏老子遇到了道长!”
“亏老子还得壮着跑回来骗它,人跟鬼都一样好骗!”
“它已经到了那边吧?道长给老子快点弄死它!”
何大东被拼合得完全不对称的双眼睁大,死死盯住通风口,脑中,下午真正的回忆上涌。
……
晕倒后,何大东在一间堆满了五颜六色纸扎品的屋子里睁开眼睛。
厨房飘来浓郁的药味,他看见了穿着黄色道袍的道长,端着一碗药朝他走过来。
跟他说的第一句话便是:
“遇到我算你运气好,你印堂发黑,已被邪祟缠身,命不多时啦。”
如果放在平时,何大东肯定会以为这是个骗子,可是在知道这里是个游戏的情况下,经历这么多,何大东有了几分相信。
只不过何大东以为,道长是指追着自己咬的怪物女人,不想道长直接点出:
“那只邪祟已经缠了你多日!”
纠缠多日,能符合这个条件的只有一个人,带他进来的大妈,那个“桂芳!”
一瞬间,何大东觉得自己很多事都得到了答案。
为什么会进入到这里后不断产生幻觉,遭受折磨?
一切的一切,如果放在“桂芳”正害他这个前提下,完全能对上了!
其实何大东也不是没想过“桂芳”是在害他,可他现在跟“桂芳”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他没有经验和倚仗,只能尽量抛开人家在害他的想法。
现在有个道长对他这么一说,他不得不重新思考。
何大东曾经看过无数僵尸电影,也涉猎过不少道士小说,里面总有个匡扶正义的道长。
眼前这位,有可能就是游戏中的正义代表。
不过,何大东现在很警惕,既然“桂芳”可能在骗他,那么道长也有可能骗他。
万一,万一道长说的是假的呢?
万一道长和“桂芳”都在骗他呢?
他根本分不清,只能警觉地盯着道长,等待对方拿出更多证据。
道长当然看出来他在想什么,带着他走进一间房间里。
里面有一台电视机,和一台录像机。
道长扶他坐到椅子上,走到电视机前,挑出一盒录像带放进录像机里。
一番敲敲打打,电视机屏幕里出现了一副黑白画面。
那是正在被俯视着的整座城寨。
何大东第一次以这种角度看见城寨,里面错终乱杂的巷子里,迷茫的不是什么雾霾,而是一个个人。
透明的,痛苦的人。
又或者说是怨灵。
它们从对方身体相互穿过,在巷子里飘飘荡荡,永远也无法散去。
而城寨的周围,被黑暗所包裹,仿佛一处绝境。
“我们这里被诅咒了。”
道长耐心进行解释。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的诅咒,这场诅咒也不会结束。”
“这里很久才会出现几个外来人,那些人在我们这里居住不了多久,也都会染上诅咒。”
道长走到一旁的桌子前,写下一张符箓,走进厨房点火烧燃,将灰烬化于水中,递给何大东。
“喝了它。”
“这是什么?”
“喝了它,你就能看到你想要的真相!”
何大东将信将疑地喝下,肚子当即一阵翻腾。
下一秒,他看到电视屏幕里的画面变了。
滋滋啦啦充满噪点的黑白画面,内容却异常熟悉。
……
画面里是他!
他坐在废品店里,走过来一名高个子男人。
他觉得男人的脸有些熟悉,可是一时间又想不起究竟是谁。
但他看着画面中,自己带着男人走进屋,男人给了他一个电话。
何大东赫然想起,那是他第一次遇见“桂芳”时的情景!
画面转换。
何大东看到自己坐在废品店门口,给王番子打电话。
他记得当时王番子的声音怪怪的,只是一时间想不到究竟是哪里怪。
现在,他能清清楚楚地听到,那并不是王番子的声音,而是一个年轻的男人!
画面再次切换。
何大东看到自己去仓库见王番子,一口一声喊着王哥,走在他身边的,还是那个男人。
第四幅画面。
何大东看到自己跟“桂芳”一起走进城寨,可站在大妈位置的,依旧是那个男人!
至始至终只有那个男人!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都是他假扮的?”
道长给他解释:“那只邪祟有相当厉害的伪装能力,他可以伪装成你见过的任何人,你再往后看看。”
何大东额头冒出冷汗,双手不住颤抖。
他大吸一口气,画面跳到晚上在余勇家。
浴室里热气腾腾,何大东在洗澡。
热水淋到身上如同强酸,皮肤迅速变白,产生严重的烧伤,冒出烟雾。
如果就这么淋下去,何大东一定会死,但是水突然停了。
外面传来男人的声音:“抱歉,我不小心把热水器关掉了。”
看着画面,何大东满脸莫名,有这种事吗?他怎么不知道?
道长家没有镜子,何大东看不到自己后背,只能手往后摸摸,感受了一下,的确痛得很厉害。
昨晚如果不是那个男人,他早就死了!
电视里的画面继续切换,这次到了今天早上。
如烟端着鱼汤走出厨房,何大东睁开眼睛,从地上醒来,被男人招呼着走到餐桌前坐下。
如烟给他们盛汤,画面里的他像是看到了什么,吓得站了起来。
可是电视里看上去,勺子里只有一块再普通不过的鱼肉。
何大东大惊失色:“道长,这……这是怎么回事?”
“鱼汤被诅咒了,你喝下去会出事,他让你产生幻觉阻止了你。”
何大东不理解了:“他一直让我产生幻觉,在幻觉里折磨我,为什么又屡次救我?”
“因为他不想让你死得太轻松,他在折磨你,他想让你一点点被他折磨死。”
道长关掉电视,摸出两根烟点燃,分给了他一根。
“你到底哪里得罪了他?”
“我不知道啊……我就一卖废品的。”
“真的不知道吗?他肯定提醒你了!”
“我真的……”何大东声音一哑,香烟夹在手指间颤颤抖抖,“卧槽!”
他想起来了!
他想起了昨晚做的被烧死的梦!
“卧槽卧槽卧槽!怎么是他!”
他想起男人的脸,简直就是从他手里跑掉的那个小孩的放大版!
“可他不是小时候就死了吗?怎么会……”
“他都能变成任何人的样子,为什么不能把自己变成大人?”
道长高深莫测地看向他,举起点燃的烟头,
“放心,斩妖除邪是我的职责,只要你敢配合,我会帮你。”
……
呜呜呜……
通风管道里响起怪声打断了回忆。
何大东一个激灵坐起,随着恐怖轰鸣声的拉长持续,耳边听到了自己急促而沉重的呼吸声,以及快速的心跳。
他眼球通红,一股莫名的怒火直冲颅顶。
“妈的,当年就该杀了你,还想回来害老子!”
“老子可不怕你!”
“不就是幻觉吗?幻觉有什么可怕的!”
何大东往身上破破烂烂的衣服布条里一掏,掏出一把黄符,走到镜子前密密麻麻贴满身上。
他发现手臂好像变得短了些,似乎身上也有哪里不对劲。
可是无论他怎么研究,都没察觉自己身上有任何异常。
“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肯定是你,老子不怕!不怕!”
何大东用力一掌捶打在胸前的屁股上,发出噗噗声响。
他依旧察觉不到哪里不对。
此刻,他的面部已经因为愤怒而加剧扭曲,猩红的双眼满是怒火,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
眼角瞥见柜子的高度刚好可以够到通风管道,不知哪里来的冲动,何大东跑过去挪动柜子,爬了上去。
走廊上传来咿咿呀呀的戏曲声,房间里的光线急速暗淡。
墙面似乎越发显得老旧斑驳,地面的影子歪斜扭曲。
恐怖的气氛一层层升起,何大东蹲在柜子顶上,两只手抓住通风口盖子。
咔嚓一下,拆了下来。
呜呜呜——
有什么东西快速滑了过去。
“他妈的,老子就不信你一点幻觉能拿我怎么样!”
何大东拍拍身上的黄符,钻了进去。
……
“斩妖缚邪,杀鬼万千!”
另一边,道士的声音响彻整座楼!
白旧已经来到了最后一层。
他站在走道里,尽头有扇门被涂成红色,想必就是道士家。
而他要过去,首先得解决面前一个熟悉的人。
“娇姐,你忘了我是谁吗?”
娇姐穿着大红色睡裙,脑袋上还是满头塑料卷发夹,红唇叼着香烟,面无表情。
“行吧,既然不记得,我也不必手下留情,来吧。”
娇姐脚下地人字拖往后一抵,瞬间闪现到了白旧面前,手中一根铁矛直刺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