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晒盐

17世纪,海船的设计和建造技术取得了全面显著进步,而必须要承认的是,此时造船技术东方明显落后于西方,而此时世上最先进的,却正是荷兰。

周怀图用手指虚点了一下,无数晦涩的,精巧的蓝图涌入了他的脑海,他的眼睛却逐渐清明。

他虽然之前不懂造船业,但从系统的解释来说,给他的蓝图绝对是切实可行的。

他正在和杜义河说话间,却听得外面一阵喧哗,几个人驾着一个门板进来了,上面躺着个断腿妇人。

旁边的袭儿当即哭着扑了上去,道:“娘,你怎么成这个样子了!”

杜义河也连忙靠了过去,屋前顿时鸡飞狗跳了起来。

躺在门板上的妇人正是杜家女主人李氏,这是一个慈目善眉的妇人,也是农妇的打扮,腿上的布条染着血迹。

李氏去县城做工,回来的路上却是遭了贼拦路,李氏多争了一句,就被推倒摔断了腿。

杜义河拉着妻子的手安慰道:“人没事就好,人没事就好。”

——李氏伤的腿应该是骨折,只需要好生休养就好了,但这家中一下子少了一个劳动力,就有点难办了。

郑老爷的盐是按人头分配的,如此一来所有的重任都压在杜义河一人身上了。

等邻人离开,周怀图主动把杜义河给拉到了一旁,主动道:“杜大哥,我本是从西洋回国的华商,船只遭了海难,现在也是身无长物,你看看我这个计时仪卖多少钱?”

他摘下了手腕上的那块防水石英表。

杜义河看着这玩意,见这玩意外表光滑精巧,以银色为底,极其洁净的琉璃为面,内有两根精细小针——广州的珠宝匠就算手艺精湛,但恐怕也做不出这等巧夺天工的东西。

周怀图把石英表塞过去道:“这是西洋计时仪,上面的指针两根用来指示全天时刻。此物产自西洋,我全身上下就这东西了,还烦请杜大哥帮我变卖,我好作起家的本钱。”

杜义河手指头摩擦了一下,脸上就是一抖,他脑子里顿时就出了一个念头——这可是传家宝一样宝贵的东西!

他听女儿说过周怀图身上有这么个宝贝,但他为人正派,也没细想,但如今亲手摸到,却不由动容。

而这人谈吐得礼,牙齿也整齐洁白,绝对也不简单。

杜义河捧着石英表道:“这等精巧东西……约莫至少值五六百两,甚至千两也不为过,但孩子他娘断了腿,我着实不好远离……”

“治伤治伤,最要紧的是请大夫,然后就是补充营养,这些都无钱不行。”

周怀图按住了杜义河的手,道:“这东西杜大哥尽快给卖了,多余的钱财,杜大哥就为大娘请大夫,买吃喝,这可勿要推辞,我也是懂知恩图报的!”

杜义河很是动容,“此物价值不菲,这般没凭没据的……要不周兄弟同我一起去。”

周怀图用手指了指自己,苦笑着,“我在海上漂了几天,有点头晕脑胀,杜大哥也快去快回,这边我会帮衬照顾大嫂。”

周怀图身上的东西落水后被被冲走了,全身上下现在就剩,这表也就是一百多块大元,在古代没有电池更换,顶多两三年就成废了。

杜义河是见过世面的,他虽贫困,但早年走南闯北甚至随船去过朝鲜,而这帮匠户每月要交万斤盐、一条客舟,也都是他在其中统筹张罗,因为这点周怀图才敢拜托他。

他也不再推脱,朝周怀图感激一鞠,先拿钱财找了附近的土大夫,再托了左右邻居照顾一二,然后当即出发。

杜义河连夜过海去广州,先找那边的门路把手表卖出去。

晚上袭儿做的饭菜很丰盛,是炖海鱼、炒蛏子,弄的海鲜比米饭多,周怀图也饿坏了,拿鱼汤泡饭,也吃了很多,李氏的精神也还好,她却问东问西好奇周怀图的家世。

周怀图就讲自己祖上是扬州人士,但已离乡多年,父母离世时让他回来寻根,在途中遭了海难,幸好被杜义河给捞了起来。

“多吃多吃,你在这家中也就随意,不必拘束。”李氏很热情地规劝着,却弄的一旁小姑娘袭儿俏脸通红。

小姑娘一与周怀图对视,却就像触电似的,浑身一震,飞快的挪开了脸,小脸罩上了一层轻霞。

她当然是知道自己父母在打什么主意。

她转头看了周怀图一眼——不过这小哥,着实好英气啊!

这让小姑娘的脸变得更红了。

到了第二天晚上,杜义河就回来了,请了一位广州的郎中,进屋去给李氏看诊去了,他则把周怀图拉到一旁说:“不负哥儿所托,以五百两之价卖掉了那宝贝,除了钱财外再就是换了二百石白米,全在这儿了。”

周怀图看着从船上搬下来的东西,这五百两银子,是铜钱、金银、丝帛都有,还有堆成了一座小山的大米,这些东西都是可以作为货币使用的。

二百五十石大米,每石约合现代的一百二十斤,而海南这地方,因为保鲜技术的限制,大米反比鱼虾贵,这也能当作硬通货使用。

看着这些大米,周怀图又继续请他帮忙雇一些人,向他说了自己的想法——他要按照系统的蓝图晒盐。

杜义河却当即劝道,“煮盐这种事咱一直是这么干的,却的确没有必要改进。而且这些粮食就应该储存起来,以备将来的不时之需,怎么能白白浪费呢?”

周怀图则对此表示反对意见,杜义河见拗不过他,只能叹了一口气答应帮他找些劳力。

周怀图这几日在这个聚落里转了好久,因为每个月要上交一万斤盐,聚落里不到五百户人家,每家就得平摊二十斤。

这个不是个小数字,因为这里用的是最简单原始的煮盐法——就是挑来海水,泼在堆满稻草和石灰的缸里,让水慢慢渗进缸里,就变成了咸卤水,再把这些卤水里加入皂角末和米糠搅拌开煮,盐就立刻结晶出来了。

这种就是“熬波”煮盐法。

自宋至清代,历代制盐因袭旧法,所以这里家家户户都有一个大铁锅,里面装满了海水,没日没夜烟熏火燎地熬着盐。除此之外,男人还得去造船,去出海打渔维持果腹,还要种地。

但这样人力是不够用的,所以女人也必须上手干重活,帮着维持一家生计。也就是杜义河夫妇能干,袭儿也就帮着看着火熬盐,才不用干重活。

五月的天气炎热无比,离聚落三里远的一处海湾,此处旁边有山岭挡住,不同于琼州附近常见的汹涌波涛,海面很是平静。

周怀图要在这里晒盐。

他先在最高的潮线以上,找一处海岸相对平缓的地方,让人筑起了一块一块的浅水池子,池底拉来了一堆泥块。先是用工具这些泥块敲碎,然后用竹竿把泥搅成细细的,像灰一样,然后把池子围成方格,把泥压实后铺上碎缸片。

然后在涨潮时打开闸门,把海水灌入盐田,在田中暴晒蒸发,浓缩到15度左右,再打开盐田的闸门——放进盐田最中心的地方。

中心再用土筑成一个像柜子一样的坑,用柴灰平铺在坑里,再铺上几段短木头,木头上面再铺上几十根细竹子,然后再盖上柴灰,是用脚踩实,海水留在稻草和灰上,慢慢渗下去,也就变成了咸卤。

周怀图告诉他们,只要这些卤水抽出来暴晒几天,很快就能结出白花花的海盐晶体。

众人像听天书一样听着周怀图这么说。

因为这种方式是他们见所未见,而且周怀图讲到——这样一来,如果每日都是艳阳天的话,一亩的盐田一月可以产三千斤粗盐。

亩产三千斤粗盐!

众人看着这一亩的盐田,却都傻眼了。

年轻的都是一脸崇拜,而有几个年纪比较大的,看着周怀图的目光则充满了怀疑。

一亩的面积真不大,而这些这些池子都不深,方方正正的,只占据了很小的一片海滩,里面关了海水,远远看上去,除了没有水稻,和江南的水田一个样。

周怀图则很是坦然,他拾起一片扁扁的石头,朝着大海弯腰扔出,石片弹在海水上,在洁白的细浪间跳跃了三四次,才消失不见。

他拍了拍手,回头说道,“咱大明永乐年间有些地方就开始废锅灶、建盐田,改蒸煮为日晒了,这种成套的晒灰取卤法,关键在于先把稻麦草灰平铺于地,你们之前都没听过?”

有个年纪稍长的人道,“好像在孤本古籍中提到过这种办法,但却好像已经失传了……”

周怀图摇头道,“哪是什么失传和古籍,崇祯年宋应星的《天工开物》也讲了这晒法,咱大明是有技术的……只是得不到推广罢了。”

说到这里,周怀图心里也往更深处想了想。

——明代实行盐引制度,通常对海盐生产实行严格管理。盐务由户部掌管,各产盐地设都转盐使司,实行严格的户籍管理,盐户被编佥入户。

这种方式很稳定,晒灰取卤、淋卤、试卤、煎盐等各个环节都有规定,生产盐的量也有规定,不允许多产,就如同一潭死水。

《天工开物》里的东西很难推广开来,因为一提变革,各个环节就会变,就变得不容易管理。

大明从来要的是稳定和便于管理。

——但这已经是十七世纪了,这个世界上不仅仅只有你天朝,还有英格兰、法兰西等等,世界正在成为一个整体,在这个新体系中,你不在餐桌上,就会出现在菜单上。

而看到周怀图表现得胸有成竹,杜义河等人眼神也变得恭敬起来,要知道每个月一万斤盐啊,他们每家就得平摊二十斤。

二十斤盐——每一个月,他们总有大半时间睡不上囫囵觉,这种日夜颠倒的日子极其难受。

但郑家兄弟就是这一片的土皇帝,他们又怎敢违抗?

周怀图这种方法要是能行,无疑是天大的救星了!

而此时,周怀图回头望着他们,出声问道:“渔盐应该利大,一斤盐在广州的话能卖多少钱?”

“一斤海盐的话,一般是三十文至四十文。”有人回答道。

周怀图叹了口气,这群人每月要上交万斤盐,这么一算就是三、四十万钱,就算现在银贵钱贱,这一月也是二百多两银子。

七百多个人,一个月交二百两的银子,还不包括那艘船的价值,这负担实在是太重了!

这里是东南的海岛,而这群工匠习惯了被雇佣,而且人人都有一手专业技术,而且这里不属于中原,没有根深蒂固的宗族和官府势力,也是大有可为。

在他看来,这群工匠干这种柴火熬盐的繁重劳动就是暴殄天物!

看来郑家兄弟的确不知道该怎么用这些工匠。

周怀图自己在思考一些事,自己如果要想把这些盐卖出去的话,是不是得弄几艘船。

至于他贩私盐该不该砍头?

去年北京丢了,大明死了个旧皇帝,今年南京丢了,鞑子抓走了个新皇帝,谁还在乎他周怀图要贩私盐?

但此时意外又生,远处有一群人,却是拿着棍棒、扁担、柴刀,怒气冲冲地朝着周怀图这边冲了过来。

当中一个身材干瘪,脖子有些歪的人上前一步,指着周怀图,不怀好意大喝道:“这就是那个鞑子细作,来人给我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