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资本主义

“什么?鞑子细作?”

周怀图尚未急眼,他身旁的几个年轻人已按捺不住,跳出来指着对面那人的鼻子质问道:“姓何的,你胡说什么?谁是鞑子细作?”

这些年轻人本就血气方刚,再加上周怀图刚刚带他们长了见识,此刻更是群情激奋。

杜义河也在后面大声喊道:“这可不能胡说!你凭什么说周哥儿是鞑子细作?莫非是鞑子告诉你的?”

这个被称为何歪眼的人,一直与杜义河不对付,他本想借这次机会带领这群匠户,并借抓细作之名打压杜义河的威望。

但此时经杜义河一质问,拿不出任何确凿的证据。但他继续嚷嚷着煽动情绪:“各位乡亲,你们瞧瞧这人,头发都快剃光了。咱们大明可是讲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得毁伤’,咱们大明人哪有这个模样的?”

他接着高声疾呼:“大伙儿可别上当啊!到时候鞑子被引过来了,咱们可就鸡犬不留了!”

这么一说,众人对鞑子兵的恐惧瞬间涌上心头,有几个后生开始往后退,他们的神色中透露出几分相信。

“且慢!”周怀图却走了出来,笑着说道,“哈哈,你却见识短了,我是从西洋回国的华商,你们当初在江南,那些西洋来的洋商头发也是黑色的?发式岂不是稀奇古怪?我把头发剪短有什么稀奇?”

“这就是西洋打扮!”有人开始点头附和道。

的确,西洋各国的发式什么都有,头发颜色也是五颜六色的,单凭这发型不能说就是细作。

何况鞑子都是在脑后结条小辫,并不是这种类似还俗和尚的发型。

再随着周怀图那‘没见识少见多怪’的蔑视表情,有个促狭的小伙子起哄道:“若这样便是鞑子细作,杭州灵隐寺中的和尚都该被抓了!”

这话让大家笑作一团,众人便更信了。

何歪眼怒喝道:“郑大爷已经发话,要严查细作,你们哪个浑球敢胡来?你说他不是细作,那有什么证据?若是没有证据,那他便是细作!给我捆了,送到福州去,让老爷们发落!”

他一挥手,几个狗腿子几步逼了上来。

周怀图心中一凉,他知道这时候可没什么律师、法院一说,有时候可没法用事实来自证清白,挨板子都是轻的。

看着对面逼了上来,他反而主动挺身而出,对着要来抓他的人就是一推。

作为一个现代人,周怀图即便在这个时代看来并未经过多少锻炼,但他的身材仍显得人高马大。他冷冷地瞪着对面,随着第一个冲上来的人被他踉跄推开,其余的人也都猛地一滞。

随着周怀图的这一动作,他身后几个维护他的年轻人也都激动了起来,他们纷纷躁动起来,有的甚至骂骂咧咧地抄起旁边的棍子,坚定地站在了周怀图的身后。

何歪眼见状,气急败坏。他平日里在这聚落里欺男霸女,名义上的领袖杜义河又是个老实人,从未有人如此对待过他。

眼看冲突就要一触即发……

周怀图却再次迈出一步,目光直视何歪眼,语气平静而有力:“你见识短,我不与你计较……”

何歪眼跳脚,抬手指着开骂:“混小子,你说谁见识短,爷当初也是在苏州城里混过的!”

这时杜义河走了上来,双手虚举劝道:“何哥,务要急啊,这位周小哥可是从西洋回来的,人家肯定比你有见识,先听他怎么说。”

“我管他怎么说!爷今天要替郑老爷除奸!”

“姓何的,这位周小哥祖籍是扬州人士,乃是归来寻祖的。”杜义河继续道。

“胡扯!他有什么东西证明他是西洋来的,我看他就是北面来的鞑子细作!”

“歪眼何!”杜义河也是怒了,他也上前一步,狠狠盯着何歪眼道:“我知道你是盯上了我拉来的那船白米,我今天就告诉你,那船东西就是我用周小哥从西洋带来的宝贝,去广州府换的,那东西最后托的是制台府上的人,府里的人都说这个宝贝是从西洋来的!”

在场众人闻言,皆是一愣。

杜义河说的制台,是两广总督的尊称,现在的这位大明两广总督丁魁楚听说要兼兵部尚书,权势滔天。

制台府上随便一个能出入的人,都足以让这里的人胆寒……

何歪眼却仍然不肯让步,大喊:“那又如何,说不定是他杀了从西洋来的什么客商,从别人身上抢的宝贝!”

他涨红着脸,用手指着周怀图质问:“你说,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你自己!”

“我的确并非红发黑脸,也不是什么猫睛鹰嘴……”周怀图沉吟片刻,轻揉着太阳穴缓缓说道,“家父在西洋曾从事一种名为‘郁金香’的花卉生意,然而后来生意遭遇崩盘,家父也因此不幸离世……”

他看着何歪眼道:“那澳门不是有葡萄牙人吗?你尽管去询问,就打听荷兰的郁金香生意是否崩盘,此事一问即知。”

“葡萄牙?周小哥说的是那些澳夷,也就是佛郎机人吧?那郁金香又是何物?”杜义河好奇地问道。

“那是一种花,做的是买卖这种花花苞的生意。”周怀图继续补充道,“贵的时候,好的花苞球茎一个就是七百两银子,上千两银子的都有。”

听着周怀图轻描淡写的这句,众人惊愕不已。一朵花苞竟能值千两银子,这简直是难以置信的疯狂生意!

何歪眼当即又跳了起来,骂道:“你放屁……”

“是与不是,你自去澳门一问便知。”周怀图却毫不在意地耸了耸肩,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小子,你等着瞧,我非要弄死你!”何歪眼吐了口唾沫,又狠狠地瞪了杜义河一眼,然后怒气冲冲地离去。

杜义河仍旧沉浸在震惊之中,他颤抖着走到周怀图面前,伸出一根手指,难以置信地问道:

“一千两银子买一个花苞?”

“资本主义的期货交易,买的不是花苞,而是那张证明你花了一千两银子的纸。”周怀图随口解释道。

郁金香狂热或许是人类历史上最早的资本主义金融泡沫,荷兰用海上贸易汇聚了大量的财富,然后他们选中了郁金香球茎来做一次金融实验。

人们不断推高郁金香的价格,就像击鼓传花游戏中的参与者一样,都希望自己能在价格崩盘前将“花”传出去。

杜义河听闻此事,脸上露出极为震撼的神情。要知道,一户普通老百姓辛苦耕作一年,可能都攒不到十两银子。

那千两银子的花苞,在他看来,简直如同王母娘娘瑶池中的仙花一般遥不可及。

但他不知道的是,当时荷兰的贵族、公民、农民、机械师、水手、仆役、女仆,甚至烟囱清洁工和乞丐,都涉猎郁金香交易。

这种狂热直到一六三九年郁金香市场崩盘,短短几年,郁金香球茎就和一颗洋葱一个价了。

当清朝的八旗铁骑冲入中原,开始四处抓捕包衣,狂妄地称呼他们为“奴才”时,欧洲人已经开始蹒跚学步地探索“经济”这一复杂而深邃的概念。

东西方在此刻,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

而欠下的债,始终会要还的。

当然此时周怀图并没有想那么多,他只是俯到了杜义河的耳边,朝他说道:“我却还有一件事要麻烦杜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