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大海。来到这个海滨小镇后,一有时间,我就会去海边走走。
只有近距离地面对她,你才能真正感受到海的广阔,海的纯洁,海的清新。漫步于海边,倾听海的呼吸声。奔腾的浪涛带走了我的烦恼,漱涤了我的心灵。
为了找这个小镇,我费了不少功夫。现代化的浪潮还未踏足这片净土,这里的建筑大多于上世纪建造,风格古朴。每一砖,每一瓦,都被岁月留下了深深的印记。看看这沧桑的墙壁吧,灰蒙蒙的墙面,凹凸不平的表面隐约现着藏于其中的化石,你一定也想去摸摸看。你会想,这堵墙是怎么建成的,它在这里站了多少年了,有多少人像你现在这样轻轻抚摸过这墙壁。这种遐想是很有意思的,有时候,我就会这样想上一天,也不觉得无聊。
走过一面一面的墙,就来到了海边的码头。码头边停靠着各式各样的渔船。渔人们把成箱的渔获从船上搬到码头,它们大部分会被装上驶向远方城市的卡车,也有少部分会直接在码头上贩卖。走过渔人们的摊点,他们总会微笑着,骄傲地向你展示他们的鱼有多么硕大,新鲜。而我,也总会笑着摆摆手,表示没有购买的打算。即便如此,他们依旧不会收回脸上的笑容。
拿好纸和笔,我又向着码头北边走去,空气中浓烈的鱼腥味淡了许多。现在已是下午,阳光已不似中午那般强烈,凉爽的风带走了盛夏的酷热,让人觉得很舒服。脚下,是一些上了年纪的乌黑石板,它们蜿蜒着,将我引到了她的身边。
那是一个少女,约十五六岁的模样。她有一头棕色的长发,散落在那如浪花般洁白的连衣裙上。少女安静地坐在长椅上,悬空的双脚轻轻地摆动着。她一边摆弄着散于腿上的秀发,一边凝视着远方。庄重与天真在她的身上和平地存在着。她皎洁的脸庞上,说不清究竟带着喜悦还是悲伤。
一股魔力吸引着我走上前去。
“我可以坐在这儿吗?”
“嗯,可以。”她把视线从大海移到了我神身上。那是我见过最纯洁的眼睛,它们是大海的明珠,修长的眉毛下倒映着蓝天与白云。
“你是在等人吗?”多么愚蠢的问题啊!我心里想。
少女缓缓地把头低下,把头发一圈一圈得绕在手指上,脸上泛起了淡淡的红晕。
“是的。”她说。
“介意我陪你一起等吗?”这又是一个愚蠢的问题。
女孩不语,她又抬起了头,静静地望着大海。这究竟是默许,还是对陌生人搭讪的敌意呢?
我顺着她的目光,也朝着远方望去。这时候,我才意识到,这里是多秒的一个观景位置啊。长椅与海岸保持着恰当的距离,你既能感受海浪的汹涌,又不会浪花打湿衣服。坐在这儿,你可以看见阵阵排浪打击着西北海岸边的礁石,激起阵阵水雾。在阳光的照耀下,水雾中的小水滴散发出彩虹的颜色,父亲曾对我说过,那才是海的珍宝。礁石之上,是一座古老的灯塔,它矗立在海天之间,注视着来往航船。一时间,我成了晴空中的悠悠白云,内心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宁静。
我坐在少女的身旁,陪她一起等人,一直等到晚霞染红了天空。
“看,那只鸟掉到海里了。”我向不远处指了指。
女孩没有理我。不一会儿,那只海鸟又腾空而起。
“哦,它又飞起来了。”
这一次,少女轻轻地笑了。眉毛弯成了小月牙。
“你还真是跟他一样好笑呢。”
“他不来吗?”
“嗯…………今天是来不了了。”
无论是他谁,让这样一个女孩等这么久真是太不像话了。我心里有些发酸,也更好奇这个他究竟是何许人也。
“你等了不少时间吧。”
“有几年了…………”
这个回答是我始料未及的。我开始有些慌乱,不知接下来该说什么。
空气又安静了下来。只见一轮红日悬于海面之上,红色的海洋,红色的天空,交融在了一起,分不出边界。远处的渔人唱起了晚归的渔歌,悠悠扬扬,飘到了这里。古老的词句里竟有些生活的脉动。
我望了望女孩,她盯着远方,似乎还在期待着什么。明亮的眼神渐渐蒙上了阴影。
“还是这样啊…………”她叹了口气。
我挠了挠头。
“他去哪了?”
“他说,他想去别的地方看看。”
“没有联系吗?”
“…………没有。”
“他是坐船出海的吗?”
“是的,他可是一个英俊的水手呢。”
过了一会,女孩向我告别。她说她应该回家了。
我又在长椅上坐了半个小时,看落日踱下海平面,收敛起最后几缕光芒。
晚上,我进了酒馆。我觉得自己比之前健谈多了,其他人好像也都友善了起来,酒似乎有了别样的滋味。
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水手站在大帆船高高的桅杆上,穿行在骇浪之中。灿烂的阳光打在了他身上,把他的影子拖得很长,很长。
后来的几天,我每天都会来码头,陪女孩等她的水手。女孩每天都在下午三四点这样来到海边,到黄昏时便离去。我曾和码头上的当地人谈过她,令我诧异的是,当地人都不知道有这个女孩。“你们没见过她吗?”“有这个人吗?是不是你写东西把脑子写糊涂了。”难道真的只有我知道她吗?我不清楚。我也曾想调查一下女孩所说的水手,但不知为何终究是下不了决心。
我在少女的身旁坐了不少时间,但交流却一直很少。我不敢询问她与水手的关系,害怕会破坏这微妙的氛围。说到底,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她不知道我的名字,我们不过是相识了几天的一对陌生人罢了。
但有一天,女孩却突然主动开口和我说话了。
“你喜欢大海吗?”
“干嘛突然问这个。”
“你就说说嘛。”
“很喜欢。”
“可大海也是很危险的。”
“就算这样,我也还是喜欢。”
少女没有再说话,她低下了头,摸了摸头发。
“你和他真是很像呢。”
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她的眼里似乎缀着泪花。我又一次慌乱起来,只是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在大海上。一团乌云在远处聚集,暴风雨要来了。
突然,女孩把头转向了我。我顿时觉得双颊发烫,不禁躲闪着她的目光,不敢与她对视。女孩咬了咬唇,对我说:
“他是不是不会回来了。”
那天夜里,我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好不容易入眠,又做了个奇怪的梦。梦里,我从船上掉了下去。海水迅速将我吞没。我大声呼救,拼命挣扎,可也只是慢慢下沉。海水里,很冰冷。
我猛地从梦中惊醒。看了眼钟,凌晨两点。屋外狂风把窗户吹得铛铛响,豆大的雨滴噼噼啪啪地打在屋顶上。
一个奇怪的念头出现在了我的脑中。我跳下了床,换好衣服,拿着伞就往外跑。
我跑到了长椅那里。
一阵大风吹走了我的雨伞,雨滴全落在了我的身上,打的我有些疼。我在大雨中费劲睁开眼睛。此刻,大海已收回了往日的仁慈,凶猛的浪潮发了疯似地冲击着礁石,全不顾被撞得粉身碎骨,激起的巨响笼罩了我。我仿佛回到了世界诞生之初,眼前之景仿佛就是开天辟地时的景象。大自然毫无保留地展示了它的破坏力。因为浓厚的水雾,我看不清远方的景象。只有不远处,那座老灯塔还在努力发着光。它的光芒穿透了薄雾,伸向黑暗。
我在海边呆了很久才回去,路过酒馆时,店里灯火通明。真奇怪,这店现在还开吗?我推门而入。一群老水手正在吧台边喝酒,根本没注意到我。我点了一大杯烈酒,在一旁的角落里独自买醉。不知什么时候,水手们的声音大了起来,好像在唱着什么。
“哦!艾妮亚,很抱歉,我已不能返航…………”
伴着歌声,我不知不觉陷入了梦乡。
等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我赶忙回去洗了个澡,免得下午赴不了约。
下午,雨已经停了很久。海风将乌云吹散,阳光再次撒在了海面上。
少女依旧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海,一尘不染的样子。
这次,我没有选择直接坐在她的旁边。
“喂。”我说。
她看向了我,我没有回避。
“还记得昨天你对我说得最后一句话吗?”
“嗯,怎么了。”
“我想恐怕…………
恐怕你还得再等一段时间。”
少女笑了。红红的唇有了弧度,双眼眯在了一起,一对酒窝出现在了脸庞上。这是她第一次对我笑。
“不过来坐坐吗?”
之后的日子与之前一样,我照样每天下午陪少女看海。话依旧不多,但气氛感觉温馨了不少。日子从来没有如此快活过,原本疲惫的身体和心灵都在一天天的恢复。那个水手,似乎永远不会回来。我有时竟然觉得,他不回来可能还好些。
夏天,就这样过去了。终于,我的假期结束了。
“对不起,我以后可能不能来这儿了。”夕阳下,我不敢看她。
“明天我就要离开这里了。”我说。
女孩没有说话,我也陷入了沉默。
过了一会,她说:“谢谢你,这么多天一直陪着我。”
“这没什么。而且,可能应该是我谢谢你才对。”
说到这儿,我咽了咽口水。
“希望你能等来你牵挂的人。”
当我再次抬头,少女轻盈的身影渐渐隐没在了夏天的最后一抹斜阳中。
我离开了小镇,回到了城市。
从前习以为常的生活,如今却显得如此昏暗。无礼的上司,朋友间的攀比,无休无止的催稿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在小镇消失的腰痛又开始折磨我。每当出去应酬时,我都觉得自己还没喝酒就已经醉了。夜深人静时,躺在床上,耳边就会传来浪涛声。
我把辞职信丢在了老板的桌子上,卖了大部分家当动身前往小镇。火车上,我盯着窗外,我的前半生的记忆一闪而过。我忍不住又拿出了纸和笔。与其说这个故事存在什么结局,倒不如说,我想让这个故事有个美好的结局。
“水手冲出了风浪,终于回到了出发的海港。他站在桅杆上,激动地挥舞着湿漉漉的帽子,大喊她的名字。而她,也从长椅上站了起来,笑着,朝他挥手。”
我放下笔,回忆起在她身旁的日子。
原本熟悉的笑容此刻,却变得越发不真实。
真不真实,对我已经不再重要。就当它是夏日海边的一场梦吧。
是啊,一场梦,一场遥不可及的梦。
我的小说终于写完了,该给它取个什么名字好呢?
要不就叫《少女与水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