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星辰时刻》:萧红:野草不知道为什么要活着

《呼兰河传》写于1940年。

这一年,萧红二十九岁。离家已经十年。这十年里,她辗转大半个中国,终于到了香港。

这一年,张爱玲也在香港。二十岁的她,以《我的天才梦》参加《西风》三周年纪念征文,获名誉奖第三名,并获学校两项奖学金。

对张爱玲来说,这一年是她的时代的序曲。而对于萧红来说,她似乎还没有迎来自己的时代,就要枯萎。她患了肺结核,病得越来越重。

1941年,香港沦陷。张爱玲在《烬余录》里写下了她当时的经历。萧红的病不见好转。

1942年,萧红病逝,张爱玲回到上海。

之所以提到张爱玲,倒不是因为大家说到民国才女总是会举出她们,而是她们的文字中,都含着苍凉。

但是,天才和天才又到底不同。张爱玲出生于城市,她的文字里有城市的味道。口红、时装、电车、公寓,她都喜欢,她喜欢这兴兴轰轰的时代,但在花团锦簇里,又看见底子里的苍凉。人和人,各有算计,各有私心,热闹是热闹的,繁华是繁华的,人心里是冷的。

萧红出生于农村,或者不是农村,总之是乡下的小城。张爱玲在童年时期看到大人的虚伪、人和人之间的距离。萧红在童年时期看到的则是乡下人的“愚昧”,像牲口一样活着,甚至不如牲口。她也察觉到世间的荒凉,好像有一种命运似的东西,让这些人生生死死,无动于衷,既可悲,又可哀。她的荒凉,如同秋天过后的田野,万物萧条。

萧红这里,生存是最大的挣扎。张爱玲那里才有爱情。

“严冬一封锁了大地的时候,则大地满地裂着口。”

这是《呼兰河传》的第一句话。第一句话就是冬天,就是裂口。这是作者为整本书定下的调子,好像我们坐在飞机上从这里经过,远远地看见下面满是裂口的大地。

然后,飞机降低了高度。我们可以看见街道,看见人了。这时,喇叭响了,作者开始介绍这个小城,一横一竖两条主街,外带还有东二道街、西二道街,剩下的,不值一谈,只有一些小胡同了。

再然后,好像看幻灯片似的,作者介绍小城里的生活。要说生活,也没有什么大事,一年到头,精神上的享乐也就是跳大神、唱秧歌、放河灯、看野台子戏、逛娘娘庙大会,但每一件事,那画面都清楚得很,好像我们不在飞机上,而就在城里,就在当下。

接着,我们从飞机上下来,进到小城里,住到了一个大院,冬冬夏夏,看着身边的生活。

这是怎样的生活呢?一句话概括:残忍而不知残忍,荒诞而不知荒诞。

这些东西,鲁迅是写过的。对此鲁迅愤怒,愤怒人不争气,堕落到泥土里去,却并不以为意。萧红呢,她也看到这些春夏秋冬的重复里逆来顺受的麻木,但是她并不愤怒,她只是感到荒凉。野草不知道为什么要活着,就这样生生死死,死死生生。可是,生,并不容易呀。她的文字里没有嘲讽,只有悲哀。悲哀一个个生命就这样浪费了,没有人可惜,连他们自己也不可惜,也不在乎。

按萧红的话,是这样——

他们这种生活,似乎也是苦的。但是一天一天的,也就糊里糊涂地过去了,也就随着春夏秋冬,脱下单衣去,穿起棉衣来地过去了。

生、老、病、死,都没有什么表示。生了就任其自然地长去,长大就长大,长不大也就算了。

老,来了也没有什么关系。眼花了,就不看;耳聋了,就不听;牙掉了,就整吞;走不动了,就瘫着。这有什么办法,谁老谁活该。

逆来顺受,你说的生命可惜,我自己却不在乎。你看着危险,我却自以为得意。不得意怎么样?人生是苦多乐少。

这就是他们的生存哲学,可以看到一股强大的无力感,他们所能改变的太少。天要下雨,就下雨;地要干旱,就干旱;孩子死了,那么也只能死了。自己有什么办法?没有办法。于是,便就这么活着。

书中写到的有二伯,就是这样的人。你若问他有什么理想吗?那是想都不敢想的,活都活不过来,还往哪里想呢?什么都与我无关,什么事我都不关心,我就这么吊儿郎当地混着日子,不混着还能怎么办呢?没办法,那么就混着吧。

其实,这种心态,到今天,我们身体里怕还存着不少呢。

《呼兰河传》前两章,概括地、导览式地写小城。第三章开始,以“我”的视角写身边的生活,这一章是快活的,也是书中唯一一章快活的。这时“我”还太小,所知道的还太少,只和爷爷一起在花园里玩,什么都是新的,都是可爱的。

第四章开始,作者用了好多好多个“荒凉”:“我的家是荒凉的”“我家的院子是荒凉的”……

她开始带领我们去感受这些荒凉,主要写了小团圆媳妇、有二伯和冯歪嘴子的故事。

小团圆媳妇的故事,写得如在眼前,令人恨恨的,却也没有什么话可说。团圆媳妇就是童养媳,院子里老胡家里娶来的,只有十二岁。第一天来,所有人都去看,发表议论,吵吵嚷嚷。然后,打。婆婆说:“给她一个下马威。”居民们也说,是要打的。

为什么打呢?也不为什么,总之心里有气没气,都要打。不打,见不得婆婆的地位。并且,不打她,还能打谁呢?

有娘的,她不能够打。她自己的儿子也舍不得打。打猫,她怕把猫打丢了。打狗,她怕把狗打跑了。打猪,怕猪掉了斤两。打鸡,怕鸡不下蛋。

唯独打这小团圆媳妇是一点毛病没有,她又不能跑掉,她又不能丢了,她又不会下蛋。反正也不是猪,打掉了一些斤两也不要紧,反正也不过秤。

就打。死命打。

下面这段话,是婆婆对别人说的,萧红写得淋漓尽致:

她来到我家,我没给她气受,哪家的团圆媳妇不受气,一天打八顿,骂三场。可是我也打过她,那是我要给她一个下马威。我只打了她一个多月,虽然说我打得狠了一点,可是不狠哪能够规矩出一个好人来。

终于打出了病。家里似乎热闹了,街坊邻居,各个来献计:扎个纸替身,烧了;或者画个花脸,太丑,狐仙就不捉她走了;或者吃个带毛的鸡,鸡吃到肚子里,灵魂里就有一只鸡,传说鬼是怕鸡的,这样就没事了。

总之大神天天跳。活活折磨着。大家都快活,毕竟一年到头,很少有什么热闹。

后来又有一个法子。洗澡,当众洗澡。大盆滚烫的水,让团圆媳妇在里面浇,昏死过去了。冷水浇醒。第二天继续,如此洗了三回。

终于,死了。

萧红写这个故事,语言流畅,像河水一样,自然,毫不做作。同时,萧红的笔力极高,语言活灵活现,如临其境。她写的不是个人的故事,是群体。她也是女性,只是逃走了,逃离了那片轮回一样命定的土地,像一棵小草零落天涯。

实在,她写的也不仅仅是呼兰河,是千千万万这样的村庄、小城。《呼兰河传》几乎是中国乡土传,可以和费孝通的《乡土中国》一起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