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游鱼轩志

同光三年，乙酉之春，三月初五。

今日是我的生辰，过了今日，娘亲说要给我找个先生，教我读书。

想来，怕是娘亲觉得她已经教不了我了，所以才会找个先生来教我。

虽然我很想读书，很想识更多的字，外人也总觉得我们家很大，但我知道，我们家好穷好穷，哪个先生愿意来呢？

娘亲真的好凶，今日是我的生辰，娘亲都不肯笑一笑。

天成元年，丙戌之冬，十一月十八。

今日先生给我说了一则“卧冰求鲤”的故事，王祥的母亲对他不好，王祥仍然愿意为母亲卧冰求鲤，我也想学王祥，求一条大鲤鱼给母亲吃，想来母亲会很高兴吧。

但过了今日，先生便要走了，他说我们家已经拿不出钱了。

母亲很生气，将先生喝斥了一番，指责先生不配为人师，但我觉得，先生教我读书，要钱也是应该的。

天成元年，丙戌之冬，十一月十九。

今日我趴在汴河上，趴了好久，但没有一条鲤鱼被我的求来，是我的孝心还不够吗？

回家以后，母亲很生气，用树枝抽了我好多下，叫我以后不要贪玩，要用功读书，要为了爹爹让我们家东山再起。

母亲究竟为什么要生气呢？是我的孝心还不够吗？我读书又为什么要为了爹爹呢？我从来没有见过爹爹，好想知道爹爹长什么样子。

天成元年，丙戌之冬，十一月二十。

今日我又去汴河了，这次卧冰的时候，昨日被娘亲打的地方竟然不疼了，但还是好冷好冷，大鲤鱼为何还没有出来？我还等着把大鲤鱼送给娘亲吃呢。

我偷偷的回了家，但还是被娘亲抓住了。

娘亲让我跪在祖宗的灵位前，跪了整整一个晚上。

我的膝盖好疼，娘亲为什么没有被我的孝心感动呢？大鲤鱼为什么没有被我的孝心感动呢？是因为我的孝心还不够吗？

我不想跪这些冷冰冰的木牌子，就算跪，我也愿意跪在母亲面前，能让母亲开心就好了。

但我从来没有见过母亲开心的样子。

天成元年，丙戌之冬，十一月二十一。

想来是我的诚心还不够，今日我辰时便卧于冰上，卧了多久我也记不得了，只知等我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了家中，外面天色已然黑了。

娘亲的表情似乎对我很失望，这次娘亲也没有打我，只是让我抄了二十遍族谱。

传说中的大鲤鱼，似乎也没有求来，娘亲的感动，似乎也没有求来。

“卧冰求鲤”的故事到底是真的吗？人的孝心真的能感动天地吗？

王祥啊王祥，你真的求来鲤鱼了吗？

族谱上的一个个名字，我好陌生，这便是我的祖宗吗？

如果你们是我的祖宗的话，为什么忍心看我和娘亲过得如此贫穷，却不来帮帮我们，反而还要让我来为你们重振家族？

列祖列宗，如若你们在天有灵，还请帮帮狗儿吧。

长兴元年，庚寅之秋，九月初二。

我已经读了好多好多书，写了好多好多字，我读的书，就连娘亲都没有读过，我写的字，就连母亲都不会写。

我很开心，想让娘亲允我出去看看，我好想同他们一起下河捞鱼。

听说不远处有条小河，里面有好多小鱼，一掏便是一篓，邻居家的柱子每回都掏了一大篓回来，前些日子还特意来家门前向我炫耀，我觉得我肯定不比他差，若是我去掏，定能比他多掏一篓。

但娘亲很生气，说我已经长大了，应该懂得祖宗的创业不易，应该要懂得重振家族，重振祖宗的家业。

我问娘亲，我为什么要替祖宗去完成他未竟的家业，娘亲打了我二十鞭，把我关在门中，一整日都不让我出去。

云儿与我同龄，从小便陪在我身边照顾我，她怕我受饿，偷偷给我藏了一只蒸饼。

她真的好可爱，她笑，我也会笑。

我觉得云儿和其他人不一样，这种感觉很奇怪，说不上来，反正就是不一样。

但娘亲还是发现了云儿给我偷偷送蒸饼的事，将她打了一顿，我觉得比打我还要狠，我在屋里都听得到云儿的叫声，她在哭，我却没有办法帮她。

长兴三年，壬辰之夏，六月初八。

云儿不知从哪里捡了条稚犬回来，全身覆黑毛，估摸不过两掌大小，眼睛都未完全睁开。

云儿说，这是她在路边拾的，看此犬可怜，便将此犬偷偷带回府上。

我问云儿，为什么此犬可怜，就要带回府上？

云儿说，她觉得我这个狗儿比此犬更可怜，想让它来陪我解解闷。

她请我偷偷的养，莫要将此事告诉娘。

我为此犬取名“云儿”，云儿很生气，但谁让她说我可怜的？

我不可怜。

长兴四年，癸巳之春，腊月初七。

“云儿”长得甚快，一只不过两巴掌大小的犬，如今竟已长大了足足两圈。

云儿更高兴，她时不时就来我的房中看看“云儿”。

云儿总是问，我为什么看到她就要笑。

我也不知，这种感觉好奇怪。

兴许是读书读得倦了，好不容易能看到活人了吧。

但我看别人就没有这种感觉，偏偏是云儿。

不知怎的，看到云儿，我竟会比她还要开心。

云儿也长大了，她的一颦一笑，嬉笑打闹，都让我如沐春风。

书上说，人长大了便要成亲生子，我不知那是什么意思。

但我感觉，如果要成亲生子的话，云儿就好。

我好想快点长大。

我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我长大了，一定要去外面的天下看看，再与云儿成亲生子，带着“云儿”，再也不要读书，再也不要守着一堆木牌度日了。

长兴四年，癸巳之春，腊月十二。

明日是娘的生辰，我想送娘一样生辰之礼。

但我除了读书，什么都不会。

还好云儿心灵手巧，什么都会做，我便拉着云儿，旁边跟着“云儿”，用竹条为母亲编了把扇子。

云儿笑我，说寒冬腊月，为何要送扇子？

云儿好傻，扇子寒冬用不上，待到夏日不就能用上了？

云儿的手真巧，但是被冻裂了好多伤口，我很心疼。

长兴四年，癸巳之春，腊月十三。

扇子被娘折断了。

娘说我不务正业，有此时间，不用来好好读书，竟用来做此等无用之物，白白辜负了她的一片苦心，让列祖列宗的在天之灵见了，会何等痛心。

娘口中总说列祖列宗，总说列祖列宗，我才是娘的儿子啊，为什么娘的口中从不念及我的名字呢？

长兴四年，癸巳之春，腊月三十，除夕。

“云儿”被那人发现了，“云儿”死了，云儿也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