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汽机车冒着滚滚浓烟开到港口等待回港的远航船,工厂的锅炉仍是一刻不停的燃烧着,这个冬天虽然比以往温度要高,但依旧难掩酷寒底色。
姜秦注意到莫森赤着脚踩在满是泥水的路面,最直接地接触到了黛尔兰城的深冬。
他的脚背因为冻伤开始发紫,甚至有的地方变成暗红色,肿胀的脚掌被细小碎石划过裂开多道伤口,但伤口没有渗出血,取而代之的是绿色脓水。
“莫森,这可不像你,到底发生什么了。”姜秦上下打量莫森,发现这个向来讲究体面的老朋友如今像是刚从港口捞出,皮与肉分离后随意耷拉着。
他的状态很不对。
“要先去教会看看身体么,正事可以先不急,你不用慌乱,我没有责怪你。我知道你不会因为利益背叛我,你是个有尊严的人。”
姜秦向前走一步,希望先稳住他的心神。
但莫森连连退步,彻底匿入阴影。
姜秦只好止步原地,不再有所动作,耐心等待莫森的回应。
莫森卷起那十份报纸,瞟向版边骑缝小字,反复观摩,面容越来越苦涩,缓缓说道:“姜秦先生,有一件事我迟迟没有告诉你们。”
“大概是半年前,有个叫苟斯特的人来到我的办公室,他声称他来自某一环保组织,听闻我们的报纸新开了环保板块,希望能达成长期合作。”
“他开价很高,而且是现款,那笔钱能买下半个报社,我没理由拒绝。之后他想参观我们的印刷厂,这是合理要求。”
“但问题就出在那次参观后,你听我说过,我突然得了重病,教会说我这是瘴气中毒,我的理智被什么东西侵蚀了。”
“那之后我脑中总有一团绿雾,耳边也会闪过邪祟低语,它在催眠控制我,并驱使我把这行小字印刷在版边。”
姜秦听完这些异想天开的说辞,没有急着斥责这外人看来不切实际的疯话,微微皱眉反问道:“你察觉到了问题,为什么不和我们说?”
“我做不到,我根本张不了口,那是一种诡异的精神控制,它给我的灵魂设了限,使我的理智与肉体被分割。”莫森指尖戳在太阳穴,痛苦笑道:
“这实在太讽刺了,蒸汽时代以来我一直坚定反对神秘存在,认为那不过是古老愚昧,但如今它却光明正大落于我身。”
姜秦对他的话不置可否,换个角度问道:“会是某种汞蒸汽或铅粉中毒吗?我记得印刷厂有不少这些原料,它们会侵蚀理智,并造成心理障碍,你仔细想一想你是否和它们大面积接触过。”
汞与铅的错误应用是中世纪到工业革命时期老生常谈的问题,因此发疯的工人甚至贵族从不在少数。
莫森听完这话后陷入短暂的沉思与回忆,突然想到一件事:“在带苟斯特参观完印刷厂后,他邀请我共进晚餐,并自备一瓶葡萄酒,那酒中有一些白色晶体,我以为是糖块就全部咽下。”
“我从不喝酒,但他给得太多了,当晚喝了大半瓶。后来他又邀请我去浴池,我们开了一个单间淋蒸,那之后我的皮肤开始慢慢浮肿,还掉了许多牙,最后得了重病,哦——”
姜秦思索莫森的话。
熬制于铅容器的葡萄酒浆往往产生纯白反铅糖,单间浴池为了强调药性而掺入汞蒸气,关乎二者的应用哪怕进入了蒸汽时代也依旧处在部分愚昧和迷信中。
莫森的症状比较常见,有一定可能是铅与汞中毒,姜秦在修道院时常见到,这多发于贵族。
但还无法立刻下定论。
如果真是铅与汞侵蚀了莫森,它虽然会破坏理智与思维,却不该造成定向的思维障碍,导致莫森迟迟无法说出他脑海中那团催眠绿雾。
假设真有巫师存在,那么名为苟斯特的阴谋者对莫森所做的投毒行为更像是蛊惑巫术发动的前提条件。
只有已经被破坏大脑与理智的人,才可以被他控制?
“原来是我中毒坏了脑子,而不是中了巫术吗,那苟斯特只是个阴毒的药剂师罢了。”莫森只想到了第一层,他咧开正溃烂的嘴角,精神上如释重负,声音颤抖道:“果然这个世界没有神秘,蒸汽机才是未来。”
他的心绪渐渐平静,气色突然好上不少。失去许久的理智缓缓回归,心脏又开始强健跳动泵血,早已无知觉的双脚重新传来撕心裂肺的剧痛。
莫森明白这不是痊愈的预兆,而是临死前最后的亢奋。于是以交代后事的态度,他看向姜秦,没有展露出对死亡的恐惧,而是事无巨细地嘱托道:
“姜秦,目前报社已是死局,绝无解决可能。我不知道那行字到底代表什么,但它一定触及黛尔兰根本,否则不至于让一名次级议员凭空蒸发。”
“如今个别合伙人被逮捕后又被陆陆续续放回,这证明报社只是顺带被清理,并不处于风暴中心,你可以继续在黛尔兰生活。”
“至于破产问题,更不必担心。虽然当初我因中毒患上精神障碍,但部分理智尚存,隐约已经察觉到了议会的动作。”
“还记得我打算收购另一家报社的事吗?其实没那回事,我只是找个借口把报社和合伙人的钱全部聚集,再把那笔巨款洗到黛尔兰外,兑换成金条存放于泛西大陆银行的个人保险库。”
“现在报社的账户是空的,冻结毫无意义,黛尔兰市政厅拿不到我们的钱,更无法管束泛西大陆银行。保险箱的身份凭证与密匙我藏在第七工厂的老地方,你记得去拿。”
“里面还有一张写有参股数额的条子,你把那笔款按股分给其他合伙人和工人,这些老伙计都是被我牵连的,我放心不下。”
“这笔钱足够你们轻松过完下半生,是我最后的补偿。”
说完这些话,莫森只感到体内被抽走一口气,他吃力靠在墙边,因汞中毒而浑浊的眼球仅剩一丝微光。
脑中那团绿雾终于还是突破了精神与肉体的壁障,化作腥臭绿脓顺着血液流经四肢与脏器,膨大他的皮肤,鼓起他的肉体。
他口齿唇舌渐渐发皱,含糊道:
“姜秦先生,我的老朋友,我已病入膏肓,无药可医,但我还有几句话想说。”
“等这件事彻底过去了,什么蛇神,什么序列,还请不要再对外提及,那绝非你我能涉足。”
“以及,可能要麻烦你照顾一下我的妻儿了,请把我的那份钱留给他们,我相信你的为人。”
“最后,最后,快跑……”
黑暗中的莫森慢慢无法再言语,腹腔内的脏器不断增殖上涌,堵塞了他的喉咙。
四肢与头颅仿佛漂浮于躯干表面的落叶,顺着沸腾的肌肉组织挪移到完全不属于它们的位置,最后沉入脂肪中。
随着“咯吱咯吱”的骨裂声结束,一团血肉组织缝合而成的肉球出现在姜秦面前,几颗丑陋的鼠头杂乱分布于体表。
它发出低沉的啸叫,已经完全不是莫森了。
姜秦把琳给的纸布袋放小心挂在油灯,缓缓将猩红长刀拔出鞘。
第一枚蛇鳞血槽瞬时亮起,周遭煤烟都顺着刀刃方向纠缠汇聚,又升起至高空中化作一条不可视的黑蛇。
他直面这闻所未闻的诡异怪物,终于见识到了这个世界竭力隐藏的东西。
亲眼目睹自己的老友变得如此丑陋臃肿,姜秦心中充满怒火,沉声道:
“莫森,你这副模样太丑陋了,由我给你一个体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