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你妈的!你自己想死,什么办法死不得?——别他妈的每次你干烂事都牵连我!”
那晚,王力瑜撂下这句话,离开我的宿舍时,门摔得震山响。
第二天,学校解封。
校外渐渐恢复生机,我们可以自由出入活动,买东西,只是城市与城市之间仍未开放,返校日期也还在待定中。
超市等公共场所的门口,出现专人用测温枪给市民测温,戴口罩成了日常习惯。
和王力瑜临时的同舟共济关系结束,从此大道朝天各走一边。在水房偶尔碰见,他恢复了从前目中无人的样子,像从未认识过我。
不能怪他,怪我。
2013年,南非领袖曼德拉去世。但很多人记得,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就在电视上看过曼德拉死于狱中的新闻。有人说是集体记忆错乱,还有人联想到平行时空,“曼德拉效应”因此得名。
所谓曼德拉效应,早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就已经出现。几位伟人,时常以“被捕”或“被击毙”为后缀,出现在报纸标题上。“XX昨日又被活捉枪毙”就是一例经典的新闻学笑话。
中国人智慧,从来就不相信什么记忆错乱或平行时空,只相信是别有用心的人或组织故意混淆视听。
2018年,班里的曼德拉效应也一样。有人或许见过我和孟知晓在校园里的互动,但因多数发生在夜晚广场银幕下,加上我在班级近乎于零的存在感,事后,他们也不确定和孟知晓互动的人是谁。
同时,这些目击者对恃才傲物、做事高调的王力瑜早就有意见,孟知晓自杀后,这些人趁机搅浑水,将我和孟知晓的互动硬套到了王力瑜身上,添油加醋地散播谣言。
同学们都见过王力瑜在教室帮孟知晓占座、买早饭,因此轻信了目击者散播的谣言。
王力瑜恨我在他成为众矢之的时,没有站出来承担本该我承担的舆论压力。他的学业,也是在那段时间的巨大压力下荒废的。
我突然明白了,大年初一那天他让我帮他拖行李时,到底是什么强烈地驱使我介绍虎哥给他各科的补考复习资料,又是什么让我在后来起了恶念、想让虎哥给他假资料时,如冷水泼心,压制了我的恶念——
是不自知的因果意识。
尽管在王力瑜承受舆论压力时,我正处在魂魄离体、行尸走肉的状态,但潜意识并没有对他的遭遇视而不见,而是深感与我有关,在心底埋下了因果的种子。
他因给我背了锅而荒废学业,那么他的学业也应由我助他弥补,这两件事互为因果。一年后,因果意识破壳而出,让我忽然生起帮他的强烈愿望,也正是因果意识在我心生恶念想害他时,强行使我冷静,甚至当我难以抉择帮他还是害他时,幻化出孟知晓的形象出现在我的梦中,提醒我帮他。
如此,我和他从此两清,再无因果。
两门课在线上期末考试结课后,大环境也终于不再那么严峻,返校日期定在了五月底。
“老潘,你啥时候回学校啊,你问问你们班孟知晓啥时候回学校呢,安排个日子,咱们出来跟她谈谈。”返校日期公布后,张鹏的信息也随之而来。
躺在宿舍床上,回复他:“孟知晓大一那年年底就退学了。”
许久,才收到张鹏的回复: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我苦笑,回复:
“我也是才知道的。”不算骗他,过去一年,以为她是离开人世而非退学。
张鹏回复:“行,学校见。”
松了口气,不自觉划到好友列表里的“梦知晓”上。
“梦知晓”是孟知晓的社交账号,孟知晓“死”后,我都是对着灰色的“梦知晓”发消息,以为她在天有灵能看见。
注册时间是一年多前,显然是她用新生报到时学校发的电话卡注册的。这个电话卡,大概在她退学回家后就废弃不用了。
如此一来,“梦知晓”只是一个和电话卡一起被废弃的社交账号而已,现实的孟知晓,此时已经在新的大学就读,有了新的电话、新的社交账号,或许又参加了那个学校的十七个社团,在社团里骄傲地说自己和孟乔柄来自一个地方,掌控了那个校园的银幕,银幕下,和另一个男生一起看完孟乔柄的十七部——不,现在是十八部——电影......
愿她同上,愿她忘了我,愿她不再无法入睡。
5月30日,宿舍楼里出现了第一位除我和王力瑜外的同学,之后,舍友陆续返校。
“艹,你在宿舍抽烟?”是舍长返校后的第一句话,之后是错愕,“你谁?”
文学社举行本学期第一次例会时,我匆匆到活动楼下,上楼梯,发觉自己身体比过去沉了许多,呼吸也变沉。推开活动室的门,已经到场的狄莲、张鹏表情微妙,我摘下口罩,张鹏才试探地问:
“老...潘?”
所有人,看我的眼神都像在看另一个人。
狄莲替在场所有人问出了他们想问的:
“学长,你怎么胖成这样了?”
我支支吾吾:“也没胖多少吧?”
“来笑一个,”手机摄像头对准我,闪光灯刺眼,让我看一眼拍下的照片,“这是现在的你。”
随后翻出去年中秋诗会,学校官微的照片:“这是去年的你...”
对比之下,我胖了接近一倍。
“还有,你身上烟味好大啊。”
捏捏裤兜,有烟盒,有火。
大感不妙,烟可以理解,但什么时候开始胖的?
两天后,看见宿管大爷夹着木板和锤子钉子上天台修门,我记起了一切。
那天,王力瑜拒绝让我胃痉挛致死,并且反问“想死,什么办法死不得”时,我想起虎哥曾经提到的酒后坠楼的学长。
通往天台的门,门上封钉的木板早成了蛀木虫的食物,被我三脚踢断。
门开,迎面晚风刺骨,一瞬间,我的魂魄预感到我会做傻事,强行脱离肉体,我再次入定,成为只剩下肌肉记忆的行尸走肉。
只是与上次入定不同,此次入定前,因修炼神形合一断食多日,身体处在极度饥荒和亏空之下,入定后,肌肉记忆出现紊乱,如同即将冬眠的松鼠,不断发信号提醒身体储存能量,以抵御下一次饥荒来临——我开始暴食。
从学校解封到同学返校,入定的两个月间,我记不清一天吃几顿饭,一顿吃多少。不仅如此,烟,也从最开始的一天一根,到现在的一天一包,沦为合格烟民。
翻聊天记录,两个月,因为抽烟、饭量大增和买大号衣服,找父亲要了五六次生活费。
带着去年没有及时打生活费的愧疚,父亲每次都慷慨转账,并不多问。
水房的镜子前,看镜中的自己:油头,肥胖,发臭。除了烟臭,还有溢出皮肤后、聚在皮肤夹缝间没有及时清理的油脂散发的味道。
洗澡,看见腹部、胸部周围出现红色条纹,有蔓延之势——发胖过快,皮肤的生长跟不上皮下脂肪的增长速度,导致弹性纤维断裂。
镜子里的自己陌生又熟悉。纳闷:怎么会熟悉呢?难道前世的自己就长这样?
直到在餐厅见到了虎哥,才恍然大悟:熟悉,是因为长成了虎哥的样子。
身旁,小佳伸手按了按我肚子上的肥肉,虎哥笑着安慰:
“问题不大小潘,今年所有人都变懒了,对咱校内送餐员来说是好事,多跑腿,暑假前就瘦下来了。”
庞学长开口:“帮主,恕我直言,如果跑腿这点活动量有用,你早就是瘦子了——小陆也早减肥成功了。”
无缘无故中枪,陆学姐狠狠掐他胳膊。
“啊!我说实话怎么了?!”
“不一样啊,”虎哥说,“我是从小就胖,小潘是后来居上。”
成年后,身体脂肪细胞数量不再发生变化,成年后变胖或变瘦,只是脂肪细胞体积的增大或减小。虎哥的意思,我十八岁前一直不胖,理论上,相比从小胖到大的人,脂肪细胞数量更少,更容易瘦下来。
仅仅理论上如此。开始送餐,晚上跟小佳去田径场跑步。返校随后又封校,同学们无处可去,田径场成了跳蚤市场、音乐节现场、体育场三者的结合,热闹非凡。跑道上人头浩荡,几个月来,体重暴增的同学不止我一个。
一周后,校内驿站称快递的秤上一秤,比上周重了两斤。
看见秤上的数字,小佳并没有惊讶。管不住嘴就瘦不下来,她明白这个道理,一直靠不吃晚饭来保持身材。每天跑完步后,我就去地下超市买零食加餐,她是亲眼看见的。见我运动之后吃得更多,被暴食症支配的可怜样,她不忍心戳穿我的掩耳盗铃。
和小佳离开驿站,顺手摸出烟盒。
小佳盯着我摸烟的手:“一分钟前才抽了一根,这根明天再抽好不好?”
“信你个鬼。”上一支烟至少是半小时之前。一支烟的尼古丁能维持人体三十分钟内不产生戒断反应。
拉下口罩,叼了烟,感应到路人厌恶的目光。
胖了以后,松果体变得比以前灵敏,总能感应到周围人的负面情绪。周二,感应到了马艺学姐的负面情绪。
线上开学的第二周,学校开放了选课系统。不知道未来会上三个月的网课,更不知道孟知晓没有死,怀着对孟知晓显灵的期待和跟马艺学姐的约定,又选了一次电影赏析课。
返校前,选修课已经结课。返校后,老师通知周二在教室集合,上交纸质版结课作业。
当天,进阶梯教室。老师还没来,同学们都戴着口罩,收到马艺学姐的消息:“你到教室了吗?”
早看见马艺学姐,坐在最后排,之前三位学姐不和她在一起。
“到了。”回复她,踩着阶梯向她走近。
收到我的消息后,她抬头四下扫视,目光掠过我数次才注意到靠近她的我,眼神中是警惕和厌恶,随后低头。
一瞬间,想起大一那年,和孟知晓看完《触罪》后,讨论小梁的发福问题。和其他同学一样,马艺学姐并没有见证我一点点变胖,因此对现在的我很不适应。
虽然理解,可她眼里的厌恶还是伤了我的自尊。不再接近她,转身下阶梯,将结课作业丢在讲台上,离开教室。
“没看到你啊?”离开教室后,看见马艺学姐发来的消息。没再回复她。
周末,查到成绩,又是“及”。老师点名时,就我一人不在,给我及格已是手下留情。
回忆完周二的经历,明白了一件事:对于我如今的放浪形骸自甘堕落,小佳是唯一没有表现出负面情绪的人。
把嘴里的烟拔出,放回烟盒。
“怎么不抽啦?”小佳歪头,好奇地问。
答她:“明天再抽。”心想: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当晚,躺在床上,强迫自己的意念回到神形合一的修炼状态,徒劳。因为知道了孟知晓没有死,如果强行神形合一召唤她的灵魂,后果不堪设想。
回不去神行合一的心境,辟谷无望。只能靠笨办法:每天只吃中午一顿,一顿只吃一份食堂的韩式拌饭。其余时间段,饿了就抽烟、喝无糖可乐。
两周后称重,减下去十多斤。深感一天一顿饭的笨办法有用,虽然大量的无糖可乐和香烟里的焦油损伤了牙釉质和牙龈,使我的牙齿看上去十分稀疏,戴上口罩就好。
照这个进度,坚持到下学期大三,体重可以回到上网课以前。和庞学长请了长假,暂时离开送餐团队,专心饿瘦。
“明天学姐要拍毕业照啦,来东校区吧,学姐等你哦!”六月中旬,收到马艺学姐的语音消息。
没有回复她。减下去十多斤后,减重速度断崖式下跌,才知道先前减下的十多斤里宿便和水分居多。目前的我,还是会使她产生厌恶情绪。
“毕业晚会你会来吗?”下旬,又收到马艺学姐的消息。
虽然没去毕业晚会,但听说王力瑜和留学生们把校歌改编成了阿卡贝拉形式,作为晚会的压轴节目,火到了校外。
“......阿卡贝拉起源于意大利教堂圣歌,不需要乐器伴奏,全靠歌者们的默契配合,用人声营造出比乐器更美妙的现场效果。”学校官微上对这个节目介绍得很隆重,同期推送了狄莲的漫画《魔术》:
魔术师将高跟鞋、丝袜和连衣裙放入帽中,一抛,美女从空中落下,正好落入他的怀里,穿着高跟鞋、丝袜、连衣裙。第二天,魔术师发现帽子被昨晚的观众偷走,是个小孩,流着泪,正在把父亲的眼镜、白大褂和防护服塞进帽里。小孩想复活他死去的白衣战士父亲。
毕业离校前,马艺学姐发来消息:“宿舍东西有点多,可以请你帮忙搬一下吗?”
去文学社挑了两个强壮有时间的学弟,一人发了一个红包,让他们去东区帮忙。学弟们回来后,交给我两只叠在一起的盆,盆里一台体重秤,一瓶洗手液,两瓶洗发水,一本《故事》,一本没写过字的崭新笔记本。
一个学弟老实地说:“学姐说这些东西送给你用,还有学长,红包退你。小艺学姐请我们吃饭了。”
虽然知道答案,但还是问他俩:“学姐请你俩吃的什么?”
“卤肉面!”学弟们齐声。
水房。拆开洗发水,香味扑面而来。恍惚,是大一那年,从身后传来的马艺学姐身上的香气。随后惶恐,去隔壁宿舍借了胶带,将她留给我的一切密封了起来,推进床底。
放暑假了,累计减重二十斤,代价是饥饿降低了智商,结构力学挂科。结构力学是专业必修课,虎哥并非我们专业,因此爱莫能助。
“学弟换头像了?这是谁呀?”八月的一晚,马艺学姐发来语音消息,声音透着疲惫。
回答她:“小梁。”
之前的头像是年轻时瘦削的小梁,新头像是《触罪》里中年发福的小梁,以此自嘲。
第二天,看见学姐凌晨四点发来的文字消息:
“记得吗?去年,因为每天的微信消息太多,我晚了几天才看到你的消息,可从那以后,你的消息我总能及时回复。因为我把你置顶了,好能随时看到你。
“可现在毕业了,不再需要这样做了。因为微信消息不再像毕业前那样多得看不过来,那些曾经加了我微信的学弟们,自从我离校后,似乎都不再像以前那样常联系了。仿佛毕业后的我,和你们已经不在同一个世界了似的。
“现在,连你也和那些学弟们一样对我爱答不理的,这真的让我心寒。”
读完消息,我才后知后觉:
马艺学姐人美性格好,不缺人陪她拍毕业照,不缺人一起看晚会,更不缺帮忙搬宿舍的学弟。她只是好心想让我参与她大学最后的时光,而我却因为长胖后自卑,躲着她,害怕再被她厌恶的眼神刺伤自尊,无意间辜负了她的心意。
她毕业后,那些曾对她有黄色幻想的学弟,觉得远水解不了近渴,自然也没了过去的主动和殷勤。我竟不知不觉成了他们中的一员。
该向她解释一下,从哪里说起呢?
从留校,到患上暴食症,再到电影选修课线下交结课作业那天,该不该告诉她孟知晓的事?
写吧......写了删,删了重写。
天亮了,半包烟入肺,写了一千多字——应该能解释清楚了吧?
忐忑按下发送键。
“消息已经发出,但被对方拒收了。”
手机从颤抖的手上滑落,头晕目眩,天旋地转,胸闷,像初级烟民尼古丁中毒的症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