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三开学前一周返校。拉着行李箱进宿舍楼,迎面遇上宿管大爷。
“你们这一层的,小王也回来了,小周也回来了——他怎么也补考?”
大爷说的是王力瑜和周乐沣。周乐沣和我们同班,拿国家奖学金的学霸。
收拾完宿舍后,背上书包,去东门附近的教学楼,在一楼空教室和周乐沣会合。
他到得早,平头圆脸,戴眼镜,唇上一点胡须。桌上摆着中学时候的文具盒和一本牛皮笔记本,比《银杏集》还厚重。
见我坐到身旁,他翻开笔记本。
瞥见一页页密密麻麻的字,多处标注,颜色丰富,还有手绘插图,竟然一点不凌乱,反而赏心悦目。看见手写的标题:“乐沣笔记No.57:结构力学上册”。
他提前返校,是因为我请求他为我补习结构力学。看他笔记,知道他为此做了精心准备,我却只带了纸笔、课本和几套往年试卷,顿感惭愧。
“课本不需要啦,卷子一套就够。”见我从书包拿出的东西,周乐沣推推眼镜,自信道。
更惭愧了。
每天跟他补习两小时,中午饭前一小时讲知识点,下午饭前一小时练题。到了饭点就请他吃饭。
本以为会无聊,却发现每天最期待的是这两小时,周乐沣是天生的教员,知识经过他的解构、重组,变得轻松实用。从他那里获得知识,体会到大学两年从没体会到的充实感,让我想到高中语文老师,高中三年,最喜欢语文课。
补考前一天,上完最后一节课,请他吃东门二楼的鸡公煲。
“一周下来,感觉怎么样?”店里,他问我。
在米开朗琪罗手把手指导下,他的一位笨学生鬼斧神工般雕出了一件精美作品,顿时充满自信,觉得这件作品是自己的真正潜力,自己未来能成为超越米开朗琪罗的大师。
和周乐沣在一起十四个小时,认为自己对学习有了兴趣。兴趣源于天赋,有人喜欢唱歌,是自认为有唱歌天赋。一周下来,错觉自己有学习的天赋,甚至以为如果用功,也能轻松拿国家奖学金。
听了我的肺腑言论,周乐沣摘下眼镜揉揉眼,又重新戴上。眼中闪过一瞬光泽:“你说的,是中国高等教育最理想的效果,但你说的不完全对。”
问他:“哪里不对?”
服务员端来两碗米饭。在过去,先上主食会让客人反感,以为主人舍不得副食,用主食让客人先填肚子,客人就能少吃几口菜。
现在,饭店里上主食,是在暗示顾客菜就快好了。
“你的学习天赋并非错觉。人类的知识能一代代积累传承下来,社会能发展到今天,不是因为少数人有学习的天赋,而是因为学习是全人类的天赋。”周乐沣揭开谜底。
砂锅也刚好上桌,冒着气泡,发出滚油的声响。
忽然不敢看他,是自惭形秽了,和看见漂亮女生时的自惭形秽如出一辙。
补考结束当天,舍友返校。一见面,舍长开口:“怎么又胖了你?”
不信,下楼去驿站找秤,驿站还没开张。回宿舍,拿着剪刀气喘吁吁爬到床下,把马艺学姐留的盆拆封。取出里面的体重秤。
暑假前减下去的二十斤,反弹了十二斤。假期,不愿意辜负母亲每顿辛苦做的拉条子,返校准备补考的一周,每天请周乐沣吃饭,自己也趁机大嚼。
自我安慰:总体上,还是比去年巅峰时期要轻。
补考成绩出来后,又请周乐沣吃了一顿鸡公煲。
“你也太客气了点...”看着一大锅配菜,周乐沣一边擦眼镜一边说。没好意思告诉他,不是我客气,是我真的馋了,请他是顺带的事。
周乐沣伸来汽水的玻璃瓶,瓶口倾斜向我:“祝贺你补考通过。”
和他碰杯,内心发誓:这一顿后,继续减重,不减到去年封校前,不再吃鸡公煲。
为定期记录体重,体重秤就放在宿舍门口。被串门的同学看见,当晚就有其他宿舍的人来称重。
渐渐地,学姐的体重秤成了这层楼的公共用品,练肌肉的、减肥的,纯称着玩的,没事就推门进来踩上一踩。
周末,起床空腹称重,体重秤的数字显示我已经将反弹的体重减掉大半,张鹏闯进宿舍,西装革履的,拉着我去地下超市。文学社要换届了。
离开前,听到舍长的声音:“妈呀,帅气!”去地下超市的路上,同他穿过一片片迷彩服的新生,引得新生驻目。
“老板,再租一套西装!”
张鹏把我推向地下超市的服装租赁店,对门口坐着玩手机的老板喊道。
店老板没起身,将我从上到下一打量,嘴角一抽:“没有大号的。”
租赁店的衣服只有均码,我已经超重到穿不上均码的程度。
张鹏无奈:“唉算了,先走吧。”
到了活动室,学弟学妹们齐刷刷西装革履,正襟危坐,就我一人没穿西装,又尴尬又惭愧。
张鹏拉我一起坐在他们面前,笑着打圆场:“潘学长现在是重量级选手,塞不下西装了,大家见谅啊!——诶,小唐,你这身攒劲,哪租的?”
小唐是贾帅帅走后的创作室负责人之一,一直很胖,不好意思地笑笑:“不是租的,大一时候就买了,寻思着大学里要用到西装的地方多着呢。”
“这觉悟!”张鹏冲小唐竖起大拇指。
“我也是买的。”狄莲开口。
“我也是!”“我专门订制的呢!海澜之家...”
“好了好了打住,”张鹏见我头越来越低,忙道,“今天的主题不是讨论西装,今天的主题是批斗我跟潘学长。”
刚被打住安静下来的学弟学妹们哄堂大笑。
“别笑,我认真的。”张鹏对学弟学妹们双手合十,笑道,“咱们清流文学社情况特殊,去年缺人,只有我和老潘两个大二的,剩下的各部门负责人都是从你们这些大一新生中选出来的,也就是在座各位。
“虽然上学期受大环境影响,但总体来说大家干得都很好,我跟你们潘学长商量了,只要你们自己想留下来,就留任继续干吧!这样一来,所谓换届,其实只是换社长和副社长,也就是把我跟潘学长换掉。
“本来换届大事,刘老师该在场的。封城期间,老师怀孩子了,得养胎。老师不在,咱就轻松点,想当社长和副社长的,谁能把我跟潘学长批斗得最狠谁就来当!就一点,就事论事,人身攻击的不要!”
狄莲举手:“那我先说,社长,我们大一面试的时候你找文学院的女生跑龙套,我早看出来了,太low了。”
“噫——”众人起哄。张鹏笑着伸手:“就这?”
狄莲继续:“还有,去年银杏集至少有三篇文章是你化名投稿的。什么张驰、舒菲啊...我也看出来了。”
张鹏笑不出来了。
“啊,舒菲那篇小说特别感动,也是社长的?”冯语兰瞪大眼睛。
狄莲开了头,众人都开始大胆批斗张鹏。
几个回合下来,张鹏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大度,越听脸越红,半开玩笑,半带点儿怨气地发言:“别光批斗我啊?副社长呢?!”
狄莲看我一眼,随即轻描淡写:
“潘学长啊,他好多了,没什么错可挑的。”
不像狄莲的犀利风格。
“为什么呢?做了就有可能错,潘学长他在社团什么都没做,当然错的少咯。”
狄莲的诛心言论引爆活动室,有人捂着头大笑欢呼。
舒服了,原来不止我一人觉得自己尸位素餐......
最后,众人投票,狄莲为新一届社长,原记者部的负责人邱森做副社长。
邱森平时练肌肉,是上学期末、我派去帮马艺学姐搬宿舍的学弟之一。
张鹏对结果没异议:“好,换届结束了,大家散了吧。”
狄莲踮脚转身,坐在我俩的桌子上,居高临下:“不该是你们两个被换掉的老家伙走嘛?”
“哈哈哈哈哈!”
众人笑声中,跟张鹏离开。
晚上,狄莲发来消息:“学长,有空吗?活动楼下。”
下楼,到活动楼下,没看见狄莲。
低头看手机,被狄莲拍了肩膀。
她一直站在活动楼下,穿着咖啡色长裙,还化了淡妆,一改往日中性风格。
“嗨!”冲我摆手,本该漂亮,习惯了中性的她,初觉违和,随后想通。她在经历大学的第二学年,学校、社团会多很多新鲜的男孩女孩面孔,变换风格、过渡到美丽知性的学姐形象是迟早的事。
“会上说的话你不要介意,”和她散步,经过银幕广场,“学长你做的也挺多的,只是你不写文章,也不出作品。”
我点头:“知道,不过,张鹏化名在银杏集上发表了多篇文章,你是从哪方面看出来的?”几篇文章,文风、主题截然不同。
狄莲微微一笑:“故事啊...风格、主题可以模仿可以换,但故事不行。”
“故事也可以换啊,鬼故事和笑话、或者催泪的故事就不一样。”
“一样的,”狄莲说,“相信我学长,我画漫画也是在讲故事,深谙此道,张鹏学长的文章再怎么变换风格,只要故事是他写的,他对故事的起承转合的理解,就像他的指纹一样,我一看就能识别出来。”
走到了田径场大门,点支烟。新生在喊军训口号。
“以前老看见你跟你的小女友晚上出来压马路,最近她人呢?是不是嫌你胖,不要你了?”
狄莲在说小佳。最近见不到小佳,是因为她正专心准备某个国家级竞赛,用来给推免简历的个人资料锦上添花。
能被狄莲误会,不知道已经被多少人以讹传讹,赶紧跟她澄清。
“不是女朋友啊?”狄莲睁大眼,随后道,“那学长你完了啊,以你目前条件,恐怕要单身到大四结束了。”
“谢谢关心,”对她翻白眼,“单身不犯法,也不影响拿毕业证学位证。更何况,我也正在减肥。”
狄莲继续说道:“学长,我查过了,全世界的减肥人士,能减掉体重的百分之十并且保持一年不反弹的,成功率也就百分之二。你要是想瘦回我第一次见你时的样子,估计得减六七十多斤吧,这成功率就更低了,可能只有万分之一……”
想反驳狄莲,可一细想,身边减肥的人好像真没成功的。最多也就减个十斤左右,没多久又反弹,来回折腾几次,越减越胖。
总觉得狄莲今天不对劲,变着法子打击我。但松果体告诉我,她对我的厌恶情绪并不比别人更强烈。可能是自己变敏感了吧。
走到人工湖边,湖边牵手散步的情侣,五步一对,十步一双。但没人会把我跟狄莲想成一对,不愿滥竽充数,对狄莲说:“就到这吧。”
转身要离开,被狄莲见缝插针挽住了胳膊。
四周突然变得异常安静,安静到我能清楚感受到她手臂上的绒毛。
“学长,我被舍友的歪门邪道蛊惑了,她们说,把一个男生否定到一文不值,他的心理防线会垮掉,我就能对他做任何事情。”
不可思议,问她:“你想对我做什么?”
“想就这样,牵着你的手不放开。”
感受到她手臂的绒毛贴着我的手臂向下滑去,最后用手扣住了我的手掌。她的手冰凉的。
忽然起意,想合上手掌给她取暖,尼古丁的戒断反应强行压制了冲动,试图挣脱她的手:“放开,我要抽烟。”
狄莲松了我的手,后退两步,一只手掀起长裙一侧,才看见她长裙下穿着牛仔长裤,从裤子的后口袋掏出烟盒和打火机,伸给我。
半开玩笑地说:“学长,趁热。”
烟和打火机在后口袋和裙子下面捂的时间不短,此刻还带着她的体温。
“什么时候抽烟的?”
“比你早,但我抽的少,不上瘾。”
“抽了十年没上瘾是吧?”笑她。
湖边的长椅,和她坐在一起,一人一支烟,无视经过的情侣的不屑神色。
她的烟是女士细烟,烟嘴有香料成分,烟草量少。半支入肺,问她:“为什么?”
她低头,手里烟只烧了四分之一:
“我喜欢故事,对有故事的人也有好感,所以从小喜欢跟爷爷奶奶辈的人在一起。
大一时第一次看见你,你虽然年纪不大,但觉得你身上有很多故事,多得让人心疼。你的眼睛总是带着欲哭无泪的样子,像刚刚死了亲人似的...后来在社团里,你总能给我提供素材,我更肯定你有很多故事。早想跟你说了,可社团不允许内部成员谈恋爱,又看见你跟你朋友散步,误以为你名草有主。”
“电影课没有翘过课,是跟一位已经不在你身边的亲人有关吧?或者是心上人呢?”想起马艺学姐曾经问过的,问我这个,该是因为初次见面时,看见她漂亮,不由自主回忆起和孟知晓一起看《触罪》的那天,不自知地露出了狄莲所谓欲哭无泪的样子。
问她:“那你是喜欢我,还是喜欢我身上的故事。”
“我也搞不清,”她吐一口烟,“反正去年第二学期返校,见你胖成这个鬼样子,一身烟味,却还是讨厌不起来。”
抽完剩下半根,我心里确定了:她是对我的故事有意思,那好办。
拿出自己的烟,散一根给她,被她挡住:“谢谢不用了。”
因为被马艺学姐拉黑,没发送出去的一千来字,此刻有了用武之地。自顾自点上烟,两根烟的功夫,把我从大一至今经历的一切:学业的,生活上的,和孟知晓的、封校期间的,省去王力瑜的舌功秘密,全部讲给了狄莲。
听完,松果体感应到她对我失去了喜欢——对我的负面情绪,达到了和其他人一样的程度。起身,就要离开,又被她抓住手。
借我的力站起来,又挽住我的胳膊:“送你去宿舍楼。”
路上,感到她身体重心不稳,时不时停下,需要借我肩膀停靠缓一缓,是初级烟民尼古丁中毒的症状。看来她真的没有烟瘾。
到了宿舍楼下,脸上挨了她浅尝辄止的一吻。
或许是因为胖了,脸皮厚了,内心居然没有一丝波动。
“看来我喜欢的,大部分是你的故事,谢谢你把这些故事都讲给我了,但我也对你喜欢不起来了。”她在我耳边低语,声音轻柔又冷漠,“请你记住今晚,可能你大学里的桃花运,就截止于我了。”
之后面向我,眼里有泪光。
“知道了,谢谢你,”我回答她,“没有对人倾诉过往事,跟你说了之后,心里轻松了许多,感觉体重都轻了。”
她抹了泪,微笑着看我:“那就回去称一下,看是不是真轻了。”
要进宿舍楼,被她叫住,见她又笨拙地掀起裙子,从牛仔裤的后口袋摸出自己的女士细烟,取出一支夹在耳朵上,剩下的连同烟盒一起塞给我。
《楞严经》记载,摩登伽女因爱慕阿傩,愿意为其剃度出家。阿傩为难,向佛祖求助,佛祖约见摩登伽女,询问她为爱阿傩的什么,摩登伽女答道:爱阿傩的眼、鼻、口、身体、生命。
佛祖说:人的眼中有泪,口中有唾,身中有屎尿,身体充满了污秽,生命会衰老死亡。如此,阿傩又有什么值得爱的呢?
听后,摩登伽女对阿傩的爱欲消除,最终顿悟,证得初果。
对一个人失去喜欢,不需要流言蜚语,也不需要恶意丑化。只需明白,自己喜欢他的那些部分,实际上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美好。
夜里,宿舍的水房,抽着狄莲的烟,盯着体重秤:不知哪位同学开的头,上称连鞋也不脱,两周下来,体重秤布满灰尘和污渍。
抽完烟,打开水龙头,用鞋刷子清理起体重秤。
第二天,来称重的同学看见地上焕然一新的体重秤,不好意思地脱下拖鞋,踩上去。
“嗯?不灵了?”他低声嘀咕。
水洗过后,秤的电路已经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