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山峻岭之间,一辆行驶的绿皮火车发出尖锐的鸣笛。
车头喷吐的白烟像炊烟一样升起,仿佛铁路的尽头有人正在烧火做饭等待游子回家。
拥挤的车厢里陈九成抱着一个黑布包裹的盒子看着车窗外的景色。
这趟列车的终点是京城。
一九七七年的京城。
京城对他来说是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地方。
他的父母是最早支援北大荒的那一批人。
他出生在北大荒的农场,小时候总是听父母说京城,虽然没去过但是却很熟悉。
这一次他要去看看那个梦里的故乡,也是送父亲回到魂牵梦绕的故乡。
他怀里的盒子是父亲的骨灰。
父亲在年初的时候生病去世。
死前的愿望就是能回京城再看一眼。
陈九成一直觉得对父亲的感情不算深厚。
只是人走之后才忽然发现,父亲是他人生中一座跨不过的高山,未来再也触碰不到的高山。
他今年十七岁,再过一周就要十八岁了。
父亲在去世前的那段日子和他说,以后有机会一定回京城去。
陈九成对京城的印象都来自父亲日复一日的描述。
听得多了,似乎他曾在梦里恍惚的觉得,自己也是在那里长大。
可是在这个年代,想要离开北大荒,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高考是唯一的途径,也是陈九成唯一的出路。
所以在通知恢复高考后,他第一件事就是报名参加。
高考在昨天已经考完。
交卷前陈九成心里没有答案,交卷后他心里有答案了。
自己今年铁定落榜!
过去几年他荒废太久,学校和老师也荒废太久。
忽如其来的高考对于所有人来说都像是一辆呼啸而过的火车。
想要扒火车需要的不仅仅是勇气和努力,还要有运气。
陈九成对自己挺失望的,没能够完成父亲的愿望。
更没能抓住机会改变自己的人生。
这次送父亲的骨灰回去后,他要回去重新考一次。
就在他发呆的时候,面前忽然多了一个饭盒。
饭盒冒着热气,一个个饺子泡在热水里像是刚出锅一样。
“吃吧,还得七八个小时才能到呢。”
林秀云手脚麻利地剥了一个鸡蛋递过去继续。
“你先吃,把你爸给我。”
陈九成嗯了一声,将骨灰盒递过去,才伸手接过鸡蛋。
林秀云是他母亲,今年三十九岁,这次和他一起回来送父亲回家。
她也没有来过京城,她和父亲是在北大荒认识的。
两个人在那里相识、相爱、走过了近二十个年头。
母亲总说那里很苦,总说后悔支援北大荒。
怪自己当初太理想,不知道生活的苦。
只是每当父亲或者自己冲着她笑的时候,她又会忘记刚刚的抱怨。
“也不知道你爷爷奶奶怎么样。”
林秀云忍不住担心,目光穿过车窗外白雪皑皑的山峰,仿佛看到遥远的京城。
陈九成和爷爷奶奶没见过,母亲和他们也没见过。
这么多年一直没有机会相见,距离太远了。
中间有几年想要请假探亲,但是临了总是会被各种事情耽误不了了之。
他们没想到第一次见面就会是这样的局面。
陈九成无法想象见面后是应该哭还是应该笑。
相聚亦是离别。
林秀云抱着父亲的骨灰盒长长的叹一口气。
陈九成不知怎么安慰,这段时间他们都说了太多安慰的话。
或许......陈九成也不知道或许什么。
只是觉得父亲的梦和精神会在他的身上得以延续。
呜呜呜~~
火车响着汽笛缓缓驶入车站。
陈九成将头伸出车窗外,看着月台上那两个大字。
京城。
看过这两个字很多次,每一次都会觉得陌生。
但是一次让他觉得那两个字格外亲切。
林秀云翻出大包小包,看着陈九成说道:“走,下车,把你爸抱稳。”
此时的月台上,陈国庆手里拿着一张有些泛黄的照片盯着每一个车窗。
照片上是大哥一家三口的合照。
大哥走的时候他才八岁,现在过去二十年了。
陈国庆看着照片里笑容里洋溢着幸福的大哥,就忍不住红了眼眶。
此时陈九成和林秀云从火车上下来。
母亲眼尖,一眼就看到陈国庆了。
这个素未谋面的小叔子和丈夫长得很像。
“国庆!”林秀云忍不住大声喊道。
站台上,瞬间有七八个人同时扭头看过来。
陈九成都忍不住笑了,心里的阴郁都被冲散不少。
陈国庆挤过拥挤的人群,拿着照片看看陈九成和林秀云。
他的目光落在陈九成捧着的骨灰盒上后,眼一红喊道:“大哥!”
这一声也让林秀云和陈九成红了眼眶。
喧闹的站台到处洋溢着久别重逢的欣喜,但是和他们三人无关。
出了火车站,三人还是沉默。
一直坐上公交车后,陈国庆话才多起来,开始主动给陈九成介绍沿途的景点。
陈九成看着庄严肃穆的天安门,忍不住笑起来。
和父亲描述的一模一样。
林秀云也在看,眼角忍不住滑落一滴泪。
似乎想到很多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对她承诺以后要带她来看升旗。
公交车晃悠着,停在一个胡同口。
周围全是破败的院子,看起来像是危房。
陈九成下车后,看着胡同口的那块牌子,想起父亲曾经说,他小时候是这个胡同的小霸王。
陈国庆招呼他们往里走,在胡同里七拐八拐,才来到一个大杂院门口。
大杂院门口,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扶着两个老人在那里等着。
两位老人一看到陈九成怀里抱着的骨灰盒就哭了起来。
林秀云也控制不住的哭出来,但是很快就擦干眼泪走过去叫了声爸妈。
哭声也让院子里的人都出来了。
“陈家老大回来了。”
“建国这小子...唉...”
在街坊邻居的注视下,陈九成抱着骨灰盒回了家。
大杂院是个三进的院子,陈家住在中院的东厢房。
房间里二老还在难过的哭泣,陈九成也情绪低落,不过却没有哭出来。
“九成,喝水。”陈国庆递过来一杯水,然后对他介绍身后的女人。
“这是你婶子,你弟还没放学,等晚上回来,你和他挤挤。”
陈九成挤出一个笑,对着婶子点点头。
婶子对现在的状况也不知道能做什么,叹一口气安慰几句后,就去做饭了。
也是可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