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桥

“至少我们直线曾经交叉过”

—伍佰&China Blue《泪桥》

站在命运的桥边上,我很讨厌做抉择。因为事实上我的选择和命运对我的安排之间,没有什么因果关系。

命运中的有些事就像你偶然间爱上的女孩,接着你和她接触。没有事是对的,也没有事是错的,只有唯一一件事可以确定,她到底爱不爱你,爱你的时候,没有事会是错的,不爱的时候,做什么都是错的。

“你怎么在这里?”我看着满脸泪痕站在桥上的杨寅意。她抽噎地看着我。眼角红着。

“对不起。”说着两行泪又从她眼角滚出来,“我要走了。”

我想说你别哭了,能不能把话先说清楚呢?对付哭得梨花带雨的女孩子,我没有任何经验。

“你先不要哭了,没事的。”我靠近她,轻轻地说,没事的。我擦掉她流到嘴角的眼泪。

“明天我就要去英国。”她忽然异常冷静。

“英国,那不是好事吗?”我那时候对留学一类的事情没有什么概念。

“不,我去英国上学,应该暂时不会回来了。”她慢慢说。好像拖了几分钟的长音。这时候我们两人都站在桥上,我似乎听见桥下水里水草飘扬的声音,它们哀嚎着被水流撕扯,却使不出半分力气。我知道这个出现在我命运线上的女孩就要在不久之后脱离。

“那…那有什么关系,你现在不是还在吗?电影还没有演完,我们还可以去看。”其实我的眼窝里也偷偷蕴着泪珠了,可我还是对她说。夜晚的河边芳草萋萋,泥土和草叶的味道在风里打旋。如果说气味是回忆的钥匙,那么它现在已经在我心里安家,等着多年后被重启。路灯的光是黄色的,她的头顶在灯光下发糊,泪水阑干的脸上亮晶晶,好像打碎在地的琉璃。其它地方没有光,暗的像地狱。

泥土和草叶,如果插上花岗岩,就变作墓地。她扑到我怀里,把苦哀的悲泣都闷在我的胸前。我搂住她的脖子,轻轻拍她的肩膀,泪水也淌到下巴边上,沾湿了她的头发。

“对不起,陈熙,我可能不能过去了。”她把头抬起来,眼泪糊成一片,没有条条痕迹。

“我爸爸不让我见你。”

车窗里的阴影黑得可怕。车窗摇下来的声音机械又迟钝。但是其人的声音并不鲁钝。那是高高在上的轻蔑和厌恶。而且是作为父亲那样不可忤逆的,以爱和亲情为依仗的,为她好的名义,似乎违抗了就无视了血浓于水的铁律,冒天下之大不韪地以下犯上,无视人类多年的进化一般。

有勇气的时候未必有力气,有了力气也可能丢了勇气。

哪怕爱出于本能,也逆不过无上的旨意。皇帝早就没了,可是反抗依旧是一件难事。

“陈熙,对不起,我爸爸跟着我出家门的,他很快就会过来的…我想,跟你好好道个别。”她抬头看着我,“我没有办法跟你走。”

私奔吗?像个玩笑。当一首歌唱还可以,真的要做,不到临头没人知道有多难。桥上除了我们没有其他动静。静悄悄的,只有光默默地照亮着我们,但似乎也有点疲惫,让我的眼睛有点酸涩。

我想此刻寂寞的夜,已经斩断了时光。

我想这横悲伤的桥,早就淡漠了失望。

我又一次看着面前泪光闪闪的杨寅意,她穿着一件毛呢子大衣,脖颈缠着丝巾,下面是黑色的靴子。头发蹭得有点乱了,但是也服帖地落在肩膀和背后。

“没事,是告别也没事。”我凑到她的耳边说。她用力地眨了眨眼睛,眼窝里没有泪水,清楚看见被红色眼眶包围的棕色瞳仁,但是在灯光下变得浅黄色,失神。

她踮起脚,凉凉的嘴唇轻轻地在我的唇上点下一吻。时间突然变慢了,我厌恶自己,没有任何挽留的自己。

很快这一吻就结束了,只留下淡淡的清香。那个时候她喷了香水,我不懂是什么品牌什么味道,但是再一次闻到,确实会让我猛然回到这个缄默的夜晚,漆黑的如墨一样的夜中,树影扑抓着天空,团团围住孤零零的桥。年少的我和心爱的即将离去的女孩亲吻,没有人,可到处都是观众。

“我爱你,陈熙。”她死死抓着我的衣角。

就在这个时候,她的爸爸也出现在了桥上。不远的路旁停着我没见过的一辆猎装车。大概是他自己开会顺手一点。这时她依旧紧紧抓着我的衣角,好像受惊的小白兔,瑟缩在我和她爸爸中间。她看了看我,一下子眼泪又汪在大大的眼窝。

她爸爸穿着剪裁得当的西装,打着一条蓝色的领带,下头却有点歪了,可能是开车导致的。手上依旧是一块亮银色的手表,表盘上有宝石一样的东西。满脸是不动声色的愠色。

“走吧,杨寅意,你最听话了很。”她爸爸却是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别抓着他了,上车吧。”

“爸…”她刚想说点什么,便被他一步跨上来抓住手腕,没等他用力,杨寅意就松开了手,挤着眼角,皱着眉头看了我一眼。缩着头跟着爸爸上了车。而我只有沉默。

给杨寅意关上门以后,他临上车前冷不丁对我说:

“你也早点回去吧,小伙子,不早了。”

接着车子很快发动,大概他用力踩了一脚油门,引擎咆哮着,很快离开了这座小桥。窗户里,也看不见杨寅意,是啊,车窗上都贴了膜,不想让人看见的话,里面什么都看不见。

我的喉咙涩极了,仿佛开口也被丝丝缕缕牵绊。我对自己说,我们的缘分大概是这样变的浅薄。但是好像又有一个声音对我说,所谓的天命,不过是人的借口,情深缘浅,也只不过是没有作为的找补。事在人为,如果我没有沉默,也许在她爸爸的眼里,就不是那样的懦弱。眼泪再多淌下,也不如一只坚定伸出的手。

但是事实是我们就这样分别。很多年,久到我好像要忘了,杨寅意的香水是什么味道,可是我不得不相信,气味是回忆的一把钥匙,只要我闻见那一缕熟悉的气味,哪怕是在涩谷那样全世界最拥挤的十字路口,我也可以用肩膀破开一条路,鱼在水中一样掠过千万陌生的阻碍,走到可能变得模糊的她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