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近乡情怯

刘铭徽又给我倒上一满杯酒。桌上的火锅血红,咕嘟咕嘟冒着泡,白色的烟晕到天花板。他身旁的女人拍了拍他。

“总给人家灌酒呢。”

这是他老婆,唐晶。他们两年以前结婚了。就定居在我们从小长大的县城。和爸妈一起住在老房子里,于是没有房贷之类,开一辆普通小轿车,在附近上班,没有太多压力,日子平平淡淡,一眼可以望到头。他一上桌子,就说她老婆怀孕了,酒他来喝就行,多少都接。

酒过三巡,话头也就上来了。刘铭徽三句离不开杨寅意。我回来之前就跟他说过,她要结婚了。我只是听着,点点头,默默的一杯接着一杯喝着酒。

“我知道,你们呢,那时候也还小,但是你为什么就这样放弃了呢?”

“女神哎,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那么多人拼了命都要送一封情书给她,但是都被她看过一遍就丢了。你真的以为你送她的那些纸片有什么不同吗?是你写的特别好吗?她只是喜欢写这些东西的你而已。”

“你像不像是把她拿过来看了看,知道是什么以后就丢到不要的角落去了?就像她对那些不爱的人做的那样。我知道你也爱她,但是爱不是心里想想就能跨山越海。”

“兄弟,事在人为。虽然现在说都已经晚了,你也不是没跟她好过。你现在也不差,开上A6了嘛。”他又在火锅里捞着肉,虽然里面只剩一些香料和滚得很老的肉片。放到嘴里一定麻得不行,肉也嚼不动。

是啊,事在人为。可是我又有什么能力呢?缘分浅薄是我的托辞不假,可站在桥上,我也确实没有拉着她离开她爸爸的资本。我现在知道她爸爸穿的大约是Kiton这样的西装牌子,别谈购买,我连认识这样的奢侈也不具有。

“你少说两句。”唐晶推了推面色涨红的刘铭徽,可是他并没有一点停嘴的意思。于是唐晶夹了很多的白菜和丸子到他的盘子里,可是他并没有理会。

“兄弟我一直在这,你有事要帮忙,随时呼我,我一定到。”他凑的很近,脸色酡红,酒汁从嘴角流下来。他忽然两眼一白,扑通一声带倒椅子,胸口砸到我的腿上,就这么晕了过去。我赶紧抓住他,唐晶也赶忙跳出椅子来帮忙把他扶起来,扛出包厢。

“他喝多了,喝多了,真不好意思…”唐晶一路上一再说着,“他说的有点多,你别在意。”

他们家并不远,扛着刘铭徽走了二十来分钟,就到了他们家门口。

唐晶又想对我说点什么,我摇了摇头,把刘铭徽的手臂交给唐晶,就转身离开,朝他们挥了挥手。路上吹了二十分钟的晚风,刘铭徽也有点醒了,眼睛迷迷瞪瞪半睁着。他的啤酒肚看着像涨了出来,好像比我更早步入中年了,那颗心却还是十几岁炽热的少年,可以为兄弟两肋插刀。远离深夜还亮着的为数不多的几盏灯,我步入无边黑夜,几滴零散的光在前面,抹不开漆黑的天空。

我已经忘了那年,我们告别的桥横在哪片水上。苍苍的绿地里画着的河流弯弯绕绕,几座桥斜着架在水上。它们都长的一样,用灰的发青的石头垫就,栏杆是齐腰高,上面的雕花经年被风吹雨淋早就丢了原色。融入到河岸之中,好像拔掉桥墩反而留下血淋淋的土坑,要很长时间来愈合了。

于是我随便挑了一座桥,靠在最外头的栏杆上,吹着河里卷上来的风和湿气,想要吹掉一点醉意。这个夜晚似曾相识的寂寞,只有路灯间或闪烁一下表示存在。其他的不论是自己发出的还是反射的光或暗,都是那样缄默。

如果她现在突然出现,我应该是什么样的反应?我忽然想起以前听过的一个传说,有关于在桥头等待妻子的书生,洪水来临也不离开,抱着桥栏就这样淹死。我又觉得可笑,我和这个故事没有一丝一毫相似,时间倒转多年也不像,何况她即使出现也是要作人妻的现在呢?我背靠在险些让我重心移到桥外的栏杆,我感到石头的存在,它们用直角的肩一边支持着我的重量,一边硌痛着我的皮肉。

我看了一眼手表,是凌晨的两点半了。以前杨寅意对我说,她想去东京旅游。到了晚上,太阳的光就到了地上,变成了灿烂的霓虹,城市是再造的白天。那里有全亚洲乃至全世界最繁忙的十字路口。

我说,我也想和你一起去,如果有机会的话。

接着她笑笑。我现在明白她的笑,称不上苦笑,但我回忆里全是苦涩。城市的绮丽,是人做的发亮外壳,格格不入的人在那,无论如何也不会发光。东京是这样,上海也是,就连许多年前的县城,也如出一辙。外地的人说,这里有钱人多,可是与我无关。

“你还是这样吗?”一个声音若有若无,年轻又温柔,直白又辛辣。来自很多年前的,不日将与我重逢的女孩,不能叫做女孩了,因为行将嫁作人妇,我们是好朋友罢了。

刘铭徽说了很多,每个字都说到我的心里。可是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他可以帮我的呢?我凝视着少许在灯的余亮下涌着闪的几片波纹,它们好像天上掉下来的害羞的星星,只会偷偷亮一会,就藏起了光芒。

回到家乡,我又变回了那个无力的少年。还未重逢的故人,我却早就见她百十遍。

来日纵是千千晚星,亮过今晚月亮。

—陈慧娴《千千阙歌》

我找月亮。弯弯的一溜,藏在夜空的角落。天黑得墨蓝,散着许多星星,幼滑的夜色盛起一层层的晚风,呼呼响着却怎么也到不了我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