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角银铃轻摇,沉香木于炉中静静燃起,归路闲缓。
陆阙冷着脸,方才逗趣的情致荡然无存。
陈泠月深觉气氛诡异,要靠在手臂上装睡,被他轻踢在小腿上,力道不大,像被小狗崽撞了一下。
“王爷……”
“怎么?觉得本王辱没陈氏了?”
陈泠月轻叹,眼睫浓密,垂下淡淡阴翳。
“不是,我只是未曾做过这样的事罢了。”
陆阙将手枕在脑后,见她温吞模样,耐下烦躁问道:“方才不是有事想问?”
她确实震惊于和亲之事,也好奇陆阙的意图,只是他不说,她自是不能窥探个中秘辛。
“想问和亲之事为何这般突然?”
陈泠月在西北三年,对局势了解虽不比他透彻,却耳濡目染略知一二。
长策军驻扎西北边关,战时为兵,闲时务农,自备粮草充足,战力强悍。但突厥所在之地,并非水草丰茂之地,耗不起长久之战。
何况盟约已定,突厥和书已送至盛京,再结秦晋之好似乎多此一举。
她点头,“殿下盘踞西北,确实无和亲必要。”
陆阙唇角轻扬,对这番恭维颇为受用,“腊月二十七,突厥使团入盛京,除了奇珍异宝还带了位美人。”
“听闻突厥公主姿容曼妙,是个惊才绝艳的女子。能与其结亲,自然对皇位颇有助力。若是能亲上加亲,估计突厥与大梁边境十年内平和再无战乱。”
陈泠月想到留名青史的出塞红颜,对这话不置可否。
算算日子,就是明日。
突厥与大梁多年来时有战事,此番长策军凯旋,不仅是战胜了突厥骁勇善战的鹰师,更威慑了周围其他意图联合起事,暗中谋利的边塞小国。
边塞之地虽荒芜无垠,但互市通商却是繁荣。哪怕两国交恶,亦未曾根绝。此番能得长久安定则更要借此互通有无。
既然求和书早已递上,使团来朝一则献上突厥宝物以示臣服;二来也是为边关行商求个方便。到时所获财富,可不是黄金万两能比拟的。
若以两国公主为交换,似乎公平合理。
“陛下对边塞经商之事似乎颇有兴致……加之突厥已透露出求娶公主之意,适龄公主左右不过皇后所出的五公主和永和宫的六公主。”
至于为何是六公主,大概与其母族势力密不可分。
陈泠月脑中闪过六公主那双清澈灵动的眼睛,一时无言。
陆阙打量她神情,感到几分欣慰:“连你都心有不忍,那群蠢货却只想与虎谋皮。何况推出去和亲的,又不是同胞姐妹,只为了能牵上突厥贵族的线,真是礼义廉耻都不要了。”
她心中震惊:“那永和宫娘娘和皇子又岂会坐以待毙?”
“你说谢珉?他几个皇兄长如狼似虎,他自身都难保。他母妃素来吃斋念佛,无心后宫事。”
陈泠月心道,难怪六公主哭闹的本事让她觉得熟悉,原来是血脉传承……
昨日南安王殿下在盛京烟花之地出事,若有心之人在御前提上一笔,参其行事出格令皇室蒙羞,少不了禁足罚俸或者更甚。
待明日突厥使团入盛京,进言求娶六公主,只凭一个无圣宠的母妃大抵是拦不住的,难怪陆阙接连两日进宫,原是迫在眉睫……只是这种事,养在金殿玉楼的娇贵公主又怎轻易得知……
她侧头去看斜躺在软塌上的人,正取了块榛子酥往嘴里送,又被点缀其上的生果酸得皱眉。
这人骄纵不羁得要王侯折腰,让天子降阶。
却也会因几分善心助她翻案,为公主提点。
“怎么这种眼神看我?”陆阙倏地端正身子,他从来只看得到亮如晚星的眸子里泛着冷淡的光,这般温情脉脉的目光将她融在躲进宫车的冬阳中,柔和温顺,真似闺中女子一般。
时间久了,她总是着男装,他也少有深究,竟差点忘了,云和陈氏,世代行医,书香门第,官宦之家。
她自小生养于温润宜人的南方,眉眼清隽,诗礼教养,本当是金枝玉叶的女子。
那柔和目光受惊般闪了闪,消匿在平静如水的眼底。
她忽而心跳得有点急,口不择言道:“王爷似乎对永和宫照拂颇多。”
所幸陆阙似乎心不在焉,并未追究她刨根问底。
反倒似有若无地笑道:“当年后宫生变,贤妃降生下来了个死胎,还是个小皇子。追究太医之责,后又有人检举这位太医与逆党往来书信,字里行间对皇家子嗣怨恨极深……”
“这位陈太医当时可是太医院之首,极受重用,因而陛下盛怒,株连九族后改判女子入掖幽庭,男子充军。自此陈氏门徒散尽,世家落寞……”
“至于谁呈上的书信……”
此案后得利者只有当今的太医院院判舒泰以及他背后的整个舒家……
他未说完,陈泠月却身形一怔,后背发紧。马车忽然急促停下,她身子不稳,无处支撑,额头撞在一旁案几,留下一指淡红的痕迹。
陆阙扯开帘子:“怎么回事!”
小宦官颤着身子躬身站在一旁,此处才出宫门,日上中天,却有人醉态百出,径直躺在路中间。
一旁值守的羽林卫似乎习以为常,任由他在这里胡闹反正进不了宫便无什么所谓。只是没想到今日这人醉得糊涂,竟冲撞了宫车。
羽林卫见宫车中的人是广安王殿下,要过来谢罪领罚,被陆阙示意离得远远的。
地上那人并非大吵大闹,只是喃喃呓语,不知喝了多少,似是经历了无法言说之痛。他仰面躺在地上,青色锦袍蹭得脏兮兮的。虽醉得不省人事,那双桃花眼迷蒙间波光流转更显风流可怜。
陆阙看清那醉得满嘴胡言的人,目光冷下来,似是不满,面上却只能冷静地吩咐道:“扶他到一边,让梁宰辅的人来接。”
哪怕小宦官深居后宫,也听说过前朝那位梁大人。大梁盛京所有高门大族都清楚,盛京内朝只一位大人,官居宰辅,参朝政,明礼教。家风严明,子女皆通达知礼,教养有方。
唯独这幺子荒唐无度,因心爱之人死于非命,便日日于宫门外求御笔改判。无奈三年间未上达圣听,倒惹出不少闲话。梁大人只得将人拘囿于府中,却还是会时不时跑出来,借着酒劲发疯。
陈泠月听到梁府二字,眸色一亮,偏过头去试图从车帘缝隙中去瞧,却被陆阙拉回来,按在软座上无法动弹。
宫车又缓缓而行,她甚至来不及回头再看那人一眼。
陆阙不知被触碰了那片逆鳞,紧紧攥住那段挣扎间露出的一截白细手腕,细嫩白肉从指缝溢出、泛红。他鄙夷又不可置信,几乎用气声轻问:“可笑,你想去看他?以什么身份?”
陈泠月说不出话,咬着唇角渗出腥咸血迹。陈家小姐早就死在三年前的云和旧府,雪覆白骨,曝尸荒野。
她是行走于世间的冤魂,要如何再见故人?
“梁家也算情深意重,出了这么个情种。他父亲亲自请皇上御笔亲判,否则当年罚没陈家的圣旨就不会那般不痛不痒了。”
“今日入宫耽搁颇多,我自回军中。”
陆阙见她稍稍平复下来,嫌弃地哼了声,扔开她的手,留下这么一句,径直从奔驰的马车上翻下去,车外的京华大道一侧早已有人牵马静候。
徒留她待在宽敞明亮的宫车里,沉默不语。
宫车稳当停在府前,她神色木然跳下来,也忘记要同小宦官道别。冬阳和煦,她却生出一身冷汗,微末寒风都让她忍不住发颤。
纪崇从檐角飞下,挡在她面前,语调微扬,带了几分欢乐。
“王爷呢?跟你一同出去没跟你回来吗?诶,听得到本少说什么吗?陈大夫,你还好吗?”
听到这个称呼,她仿佛被人狠狠打了一掌,神情恍惚地应道:“我不知道,王爷……大概是另有军务在身。”
“哦,这样哇。给你这个,奶酥糖,昨日你给我吃包子,还给你的,楼舫从南边带来的。”
陈泠月盯着那纸包,接过来,头也不回往院子里走。
见她一副死人样子,纪崇也觉得无趣,但有人非要他带话,他只好又跟上去,隔着小院木门喊道:“楼舫说今日回营换防,晚些回来,要你一定要等他。”
陈泠月僵硬地点头,游魂一般飘回房里,将纸包扔在桌上,像是抽干了力气,只脱了鞋袜,未解了衣带,蜷缩到被子里,枕着柔软的如意枕,在淡淡药香中沉沉睡去。
自塞北来到盛京,她只觉身上更寒更冷,疲乏无力。
直到日落黄昏,月上树梢,她才醒过来。想起纪崇的话,算算时辰前厅应该有人,却是空荡荡的,连侍从都没几个。她坐在靠近主座的地方,静静等着。
纪崇在在房顶走来走去,她在厅堂细听,数着他走了几个来回。
打更人转到广安王府前,已是亥时,门外才有几分动静。
在前厅见到她,楼舫面露愧色,再看旁边站着个高挑人影,散着醇厚的酒香,眼睛却明亮干净,灵台清明。
陈泠月猜到楼舫大抵是被广安王殿下截胡了,也是一脸倦色,只得说:“楼先生去休息吧,我帮王爷煮碗醒酒汤就好。”
纪崇见楼舫回来,早就开心得拉着人往自己厢房去。
楼舫拗不过,只得说:“小陈大夫,那我明日再来寻你。”
皎洁月光铺了一地,前厅渗着阵阵阴风,陆阙白衣长袍仿佛冷面无常,轻轻地倚靠在她身上。
酒气擦过耳畔,染红了她的耳垂。
陆阙冷冽的目光落在细小的凹陷上,索命般低语:“天下人皆叹云和双子命陨,天纵英才,你说,又有多少人知道一人为女儿身,另一人遁入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