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泠月叹了口气,念他醉酒,并未将他的话放在心上,只无奈道:“殿下若想将在下的秘密公之于众,那也是没有办法。”
陆阙见惯了她温吞隐忍,如此无谓倒是少见,像是故意惹弄她一般,道:“哦?若连同福安寺那位,也没有办法吗?”
他醉酒后似乎比清醒时更难缠,目光中蕴着看不透的情绪,似是睥睨似是狡黠,
见陈泠月目光冷了下来,陆阙顽劣一笑,又佯作讨饶:“当真了?本王无故为何要为难一个和尚嘛。”
她平静又冷淡地回道:“王爷若次次如此,只怕在下不得不当真。”
陆阙依仗着酒意,嘟嘟囔囔地低骂一句,略有生气道:“本王何至于这般小家子气。”
她不言,又是一副寡言少语的模样,更让他心烦意乱。
穿过前堂到后院的回廊,曲折蔓延,镂空小窗透过一丝微弱的暖黄灯光。
广安王回京不过几日,新府落成,还尚无烧尾宴,府中仆从也只有零星几人,因而各处显得并不热闹反有几分空荡。
陈泠月将人扶到那座精雕细琢的院落,白玉石板路大有曲径通幽之意,绕过园门内中却另有景致。除仿照江南园林的格局最出众之处当属依靠山而建的主阁磅礴大气。
隔着院墙,她只能看到矗立于夜色中的建筑,檐角之上银色小球玲珑剔透,映着夜光。精致可爱之下却暗藏玄机,只要有人靠近便会牵一发而动全身。
细针如牛毛,人头如落叶。
流水潺潺自白玉石板下而过,竟是冬日也不曾冰封枯竭,绕山石而过汇入几处小池,氤氲白气。
广安王府虽是盛京之内,占地颇广,自朱雀街末端至京畿,有几处院落更是依山傍水而建。这山溪之水清澈温暖,嵌入此中格局,更是浑然天成。
她无心久留,只匆匆扫过几眼,便想将人塞给门前侍卫。
只突然肩膀一重,原本轻轻依靠在她身侧的人似乎察觉了她的意图,东倒西歪的全赖她支撑,侍卫根本无从插手。
门前侍卫非军中守卫,而是临时借调来此的羽林卫。纪崇又不在,见她眼生也不敢轻易放人进去,生怕丢了贵重之物被这位威名赫赫的王爷责难。
陈泠月忍着那人熏人的酒气,从袖中翻找了一通。
她将那块通体莹润的羊脂玉递出去时,除了收获了一丝敬畏,还有恍然大悟般探寻打量的目光。
陆阙行军治下严苛,但他本人行事作风却十分不羁,连累她也不是一日两日,不想盛京中谣传也是这般厉害。
陈泠月只得收回玉佩将人匆匆扶进去,白玉石板两侧上镶嵌着夜明珠,哪怕夜间都看得清楚。
两侧水声潺潺,陆阙还压在肩头。她心下一动,侧身一躲,佯作摔倒。陆阙躲闪不及,竟直摔进了溪流中。
温热的水汽扑在他脸上,这下说他不清醒都难。
陈泠月心中暗爽,留下陆阙大喊一声“陈皖!”
她佯作没听到,在一众侍卫冲进去时,匆匆离开。
待她梳洗完躺在床上,窗外又是一阵风雪,挑动房中烛影摇动。
她盯着发呆,想起方才之事唇角溢出笑意,近来心中阴翳散去不少,足令她长舒一口气。
转过天,楼舫如约登门。
陈泠月将人领到堆满药草的厢房中,带他看了他从南边带来的草种。
“这是当时陈家抄家时发现的草药种子,我曾找到一些。”
她一面说着,一面用手拨弄簸箕中细小的微粒。
“那时在关塞我曾讨了一块地按照胡族种植方式,却不曾生根发芽。向几位牧民和行脚商人问过,说这些更像是南疆的草种。”
她顿了顿,抬眼望向楼舫,带着几分希冀地问:“先生既要在下等候,可是有了进展?”
楼舫回应似的点头,“这次去岭南道时我去了几处当地有名的大药坊并无回音。”
“岭南之地,草木蔓生,擅用蛊用毒之人,各有千秋,用此药草者本无处寻觅,幸而殿下临行前托书给了一位故人,偶然间在鬼市中寻到了一点消息。”
“鬼市”二字横在心头,陈泠月心中一梗,眉峰微挑,,闻言便知晓此事并不顺利。
她幼年时曾听师门兄弟提起,所谓“鬼市”一来神出鬼没,二来不可见天日。
而岭南道的云楼鬼市更是大梁数一数二的地下集市。
奇珍怪宝皆凡俗物,繁音伶曲可上天听,王公贵子应若草芥,金银珠玉作登天梯。
能在此处有一席之地,千金难换,鬼市之主更是神秘。
这般地方,没有足够的人脉怕是探查不到消息,连手眼通天的陆阙也只能找到一星半点。她心冷了几分,平静地听楼舫说完。
“鬼市之中有位能人,知晓天下事。我托他看了看,他却将给了我一只匣子便赶我走了。”
说着,楼舫从袖中取出一个六边鎏金、一半巴掌大小的匣子。
她目光落在正中斑驳老旧的锁孔,总觉似曾相识。
锁孔周围像是被一团黑压压的乌云纹路环绕,附着锈迹的凹槽迎着透过窗纸的光线,泛着微弱的光,似皎月破云。
“既然东西已带到,我就先去殿下那边了。”
陈泠月将东西小心地放好,将人送到门口。
松枝落残雪,好巧不巧弹在正要推门的楼舫脑袋上,差点把四体不勤的楼舫砸晕。见他趔趄不稳,陈泠月眼疾手快,单手支住他的腰身,这才没摔倒。
楼舫赶忙起身,拍拍身上雪,看她正活动手腕,谢道:“多谢陈大夫了。”
“楼先生客气,不妨再等些时候,昨后半夜风雪来得急,去殿下书房的路怕是还没清扫好。正巧,殿下前几日藏了些茶在我这里,我原是不懂,先生来品品是什么好茶。”
楼舫看看日头,也害怕他这文弱书生真摔一跤休息十天半月,文书摞成山,他可受不了。
她将人请进茶室,楼舫解开披风的手又缩了回去。
这茶室比药草的厢房还冷!
陈泠月见他缩在一旁,略带窘迫道:“炭火有限,只能先供给药草了。”
楼舫点头,冲指尖呵了口气,看向她,似是解释又似是心疼:“殿下有时性子刁蛮,小陈大夫受委屈了。明明……”
他话到嘴边,舌头打结一样,又绕了回去,“他嘛,就是个狗脾气。”
又想起昨夜,隔着几道院墙都听得见陆阙大喊大叫,他余光瞥向独坐在不远处软榻上的纤弱少年,他不是没见过她手中握剑,心中暗想:“眼前这个好像也不是善茬。”
陈泠月对人向来疏离,与楼舫也只是比旁人多几分交情,此刻她只是低头拨弄着茶具,葱白的手指横着几处细密的疤痕,更有一处自指尖蔓延至掌心,灰暗张烈的口子扒在白皙的皮肤上,格外扎眼。
楼舫行过四国九州十道,从未见过行医者的手会如此多伤。
茶室中静得连雪抖落声音都听得清晰,陈泠月不会主动找话,只一心拨弄茶杯。
楼舫实在百无聊赖,他忍不住说起八卦:“今早上朝时陛下问起殿下风寒之事。”
陈泠月躬身给他沏茶,闻言颇为幸灾乐祸道:“他酒醉失足,楼先生以为还能是什么?”
楼舫也跟着笑了声:“那当然是如传闻的,广安王纵欲落温汤,男娇娥袖手作嗔怒。”
“这盛京中不说高门贵妇,就是市井人家如今都知道,广安王殿下似有金屋藏娇之意。”
“小陈大夫不会不知道,这‘娇娥’指的谁吧。”
陈泠月虽然隐约知道这些不靠谱的传闻,但听楼舫说出来还是有些尴尬。
楼舫没分心在意,顾自讲道:“有时候,殿下周旋其中,也需要些真真假假的东西来傍身,总好过被人看穿。”
朝中暗流涌动,无论哪方都在按兵不动。只要陆阙透露出一丝喜恶,无论是什么有悖人伦的癖好都会有人送上门。陆阙只能借着军中荒唐传闻,能避则避。
否则,广安王得胜回朝,甫一回京,这新王府的门槛就得被踏平,他不得清净。
陈泠月未曾探知过个中内情,亦不曾体验过盛京的明争暗斗,只是她敏锐察觉到一时凭心而为,就似乎闯了大祸。
她捧起茶杯,氤氲的热气温润着指尖,试探道:“那岂不是可澄清了,殿下玉体金贵,谁敢轻易惹他,这下病了,大抵又该传无非是娈仆害广安王殿下落水伤风,最后失宠。”
楼舫苦笑:“如今朝中武将,殿下风头无两,若他喜欢自然无人置喙,只当小打小闹。若殿下身体欠安,只怕陛下要降罪。届时小陈大夫怕也会遭罪。”
陈泠月听了只想翻白眼,到头来她赔了清名还要折了命,这下以后还只能伺候这尊大佛了。
“不过,”她顿了下,问道:“殿下身体强健,还真伤风了?”
陈泠月心中涌上一丝担忧,她是陆阙的随军大夫却现在才知道……
楼舫:“从水里出来吹了寒风,昨夜风劲,早朝时又淋了雪,退朝时陛下召见商量公主和亲之事,见殿下通体发热面色不好,让太医诊断了一番,不过应该并无大碍。。”
陈泠月心虚:“……那我一会儿还是回军营吧,我记得这几日正是年底义诊,最忙了……”
……
“呦,你倒是好心上了?”
陈泠月话音未落,阴恻恻的低沉声音自院门传来,语气冷得她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两人齐齐望去:陆阙踢开房门,华贵的狐裘大氅包裹全身,金线云纹流光溢彩,细腻雪白的绒毛簇拥着那张清冷淡漠的脸,居高临下的目光扫过两人。
漏进来的冷风扑在面上,陈泠月咳了两声,只听木门重重合上,阴影漫过茶几横在她与楼舫之间,慢慢倾斜下来,直到完全挡住日光,直到对上了那双乌黑的眼瞳。
似是野狼注视到手的猎物。
“想跑去哪儿?”
“昨夜使性子跑了,就这么算了?”
打量的目光压在她身上,她心中警铃大作,下意识闪到一侧,手臂却来一阵剧痛整个人被狠狠压在桌上。
“没……”
陆阙钳制住她,轻易得如同按住一只半死不活的兔子。他偏头看向楼舫,似笑非笑道:“遥亭,还不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