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终于来了。
这一天,师里来了两辆改装中吉普,要接吴钩里的孩子们去营区军训。
坦克师多年来有个好传统,每到暑假,都要组织干部子女到军营里住上十天半月,过过集体生活。据说这个做法是师长邢长征首创,多少年来一直坚持下来。尽管一场来势凶猛的“文化大革命”,把军队许多优良传统当作“教条主义”“经验主义”加以批判,但这个做法却有幸保留下来。因为它符合当下的政治形势和要求,毛主席号召全民皆兵,各行各业都向解放军学习,作为军人的子女,用这种集体生活的形式学习解放军,是最恰当不过的了。
汽车左拐右拐,穿过城南狭窄而古老的街巷,驶上中华路。向南走三里路,在中华门城堡前向西绕过城堡,开上由刘伯承元帅题字的长干桥,视线豁然开朗。
在雨花台烈士陵园的北大门前右拐,向西行两公里,汽车又左拐,爬上一个陡长的高坡,驶向宁丹公路。路两边稻子已经泛黄,田地里成群结伙的社员正在劳作,路边时时可见不大的水塘,牛在水里消暑,一些农家小孩光着屁股在池塘里嬉闹。这一切,对城里的孩子都是极其新鲜的。小兰和马社教、马淑红、刘成虎兴奋地比划,议论着。不一会,前方出现了层层叠叠的群山,砂石公路像一条灰色带子,在群山间蜿蜒。在一个不显眼的拐弯处,汽车向左一拐,驶上一条更窄小的砂石公路,径直向群山的怀抱里奔去。
这是古城南郊著名的牛首山,因主峰两峰并立,远看似牛角冲天,因此得名。古城有“春牛首,秋栖霞”的民谚,每当春风浩荡,山上野花盛开之时,这里是人们踏青郊游的好去处。此山距市区十公里左右,如一条蜿蜒的巨龙,横亘在城市南边,扼守南进要冲,自古以来是兵家必争之地,至今还能依稀寻到古战场的遗迹。
坦克师师部座落在牛首山腹地。因地理位置重要,这座营盘已有近百年的历史。单从营房结构和建造年代,就可看出不同时期军营的风格。师部办公楼,座落在半山腰上,背依高山,面向两山间的深沟,石墙、灰瓦,歇山式大屋顶,古朴而庄重。这是清朝末年大建新军时,在江南组建了陆军第九镇,镇即今天的师,师部即驻扎在这里,主要任务是拱卫古城。辛亥革命爆发,第九镇官兵受孙中山革命党反清思想影响,在协统徐绍桢的带领下举兵起义,发兵攻占古城,曾在雨花台下与守军激战。
民国建立后,这里驻扎过国民党的战车团和少量卫戍部队,主要是保卫首都。师部对面的山坡上,错落有致地排列着一排排青砖、灰瓦的平房,就是民国驻军留下的。车子进了营门,顺着两山间的公路往里开,便能看到红砖红瓦的大礼堂和排列整齐的红砖黑瓦的平房,这是建国后,我军按苏军图纸建造的。经过近百年不同军队的经营,这个营盘已初具规模。再向东三公里,还有一处同样规模的军营,那里驻扎着师炮兵团和坦克一团。再向前行五公里,在宁溧公路旁,还驻扎着坦克二团、三团和装甲步兵团。
汽车在一幢平房前停下。
孩子们拎着装有生活用品和学习用品的各色各样的提包、挎包,略显疲惫地走下车。汽车开走了,孩子们三五成群,围在一起叽叽喳喳。以前来过的都热情地向第一次来的大声做着介绍,面对群山和房屋指指点点。刘成龙多次来过,显然对环境非常熟悉。他热情地向赵小岳介绍说:“你看,那个红色的是大礼堂,那边大屋顶的楼房是师部,马木兰的爸爸就在里面办公。”
“那我爸爸在哪办公呢?”赵小岳心急地问。
“你爸他们团还要向前走三公里。”
“那你爸爸呢?”
“噢,我爸他们团顺着这条路还要走七八公里,比你爸他们团还要远一点。”
从办公楼方向跑来一个人。刘成龙指着远处的人影,对赵小岳说:“那准是曲叔叔。”
“曲叔叔是干什么的?”
“噢,师政治部的一个小干事,叫曲正平。”刘成龙显出既熟悉又不屑地说:“去年军训就是他带队。”
不一会儿,曲干事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一米八〇的个头,眉清目秀,脸膛红红的。由于天热,汗水将军装上半段湿透了,汗水顺着娃娃脸往下淌。红五星帽徽和领口上的两片红领章显然是新缀钉的,格外的新,耀眼,腰间扎着人造革的皮带。
“这么早就到了,俺还以为要晚一会儿呢。”他来到人群前,一边说,一边用两只大眼扫视着孩子们。
“曲干事,今年还是你带队呀?”刘成龙迎上一步,老练地挥挥手,以期引起他的注意。
“嗬,是刘成龙呀,一年不见,又长高了。”曲正平友好地向他点点头,目光却落在赵小岳兄妹身上:“这两位去年好像没来嘛。”
“他叫赵小岳,这是他妹妹,他爸爸是一团的赵团长。”刘成龙抢着话头介绍说。
兄妹俩人轻轻地叫一声:“曲叔叔好。”
“噢,是赵团长家的。你爸爸来师里时间不长,但大家都很佩服他呀。”曲正平友好地拍拍赵小岳的肩膀,谦虚地说:“不要叫俺叔叔,其实俺比你大不了几岁,还是叫俺曲干事吧。”大家都笑了起来。
这时,慢腾腾地走来一位女干部,身高不到一米五,圆脸,上身和下身一般粗,大号军装紧紧绷在身上,仿佛要把军装撑破。她走近人群,眼睛望着天,居高临下地对曲正平说:“人都到齐了吧。”
刘成龙拽拽赵小岳的衣袖,悄声说:“这是谭护士,是师里谭政委的女儿。”赵小岳点点头示意知道了。刘成龙又神秘地说:“她和曲干事正在处对象。”
曲正平不亢不卑地向她点点头,说:“都到齐了。”
接下来,曲正平叫大家整队,然后分配住房。这是师警卫连的宿舍,东头共三间,住十二个男孩,西头一间住六个女孩。床是铁架焊的双人床,分上下铺,床上已铺好了席子,放着一床堪用的军用毛毯;床下还有两只脸盆和一个小方凳,这是师后勤为孩子们准备的。
分好房间和床铺后,曲正平吹哨要大家带小方凳到一间空房子开会。在宣布了有关纪律之后,曲正平说:“现在俺们集训队就正式成立了,俺是队长,谭护士……”他用手一指站在队伍后面,双手抱肩、无所事事的谭玲:“是副队长。下面,大家选举一位班长,主要是协助咱们抓好管理工作。还是老传统,发扬民主吧,大家看谁当班长比较合适?”
大家的眼光互相扫射着。刘成龙边举手边站起身,没等曲干事同意他发言,急不可待地说:“曲干事,去年是我当的班长,这里的情况我比他们熟悉,还是由我当吧。”
曲正平示意他坐下,微笑着看着大家,用征询的口吻说:“大家看怎么样?”坐在后排的马木兰举手:“我不同意。去年刘成龙当班长,光顾自己玩,一点都不负责,我建议重选一个。”
刘成龙回头,用眼睛狠狠瞪了一下她:“那你来当吧,看见狗都吓得嗷嗷叫,胆子比兔子还小。”
“我当不了,也当不好。我建议让赵小岳当。”马木兰涨红了脸。
大家的目光都射向赵小岳,看得他有点不好意思。
其他孩子都喊着赵小岳的名字。
“好,综合大家的意见,今年集训队的班长就由赵小岳担任。”听得出,曲正平心里早就有了谱。
“同意。”小兰第一个鼓掌,赵小岳用眼神狠狠地制止了妹妹。
“同意。”大家几乎异口同声答道。刘成龙一看大势所趋,也鼓起掌来。
太阳渐渐隐到山后面,夕阳把层峦叠嶂的山峦染成金黄色。晚饭后的军营是一天中最恬静的时光。可大喇叭里喋喋不休地播放着“‘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就是好”的歌曲,歌词直白,像喊口号;旋律也呆板直露,像一个说谎惯了的老太婆,生怕别人不相信而颠来倒去、絮絮叨叨。
这会儿有的孩子在冲澡,有的孩子在水池边洗衣服。赵小岳带着妹妹蹲在水池边,守着两个脸盆,一边自己洗,一边教妹妹怎样把领子上的污渍搓掉。昨天妈妈就反复交代,叫他生活上照应妹妹。马木兰等几个女孩已把清好的衣服晒在屋前的铁丝上。
曲正平到水池边,对赵小岳说:“洗好衣服后,咱们去走走。”赵小岳三把两把搓完,站起身要去冲洗。马木兰走过来:“我来帮你过,小兰的衣服你也别管了。”他感激地点点头,把脸盆递给她。
沿着高低不平的小道,赵小岳和曲正平并肩向师部方向走去。从个头上看,两个人几乎一样高,只是曲正平显得魁梧粗壮一些,赵小岳显得单薄一点,毕竟还是十五、六岁的少年。
曲正平是河南安阳人,那是中国最古老的文字——甲骨文出土的地方。
一九六八年,在乡亲们热烈的锣鼓声中,参军来到坦克师。新兵集训后,因身材魁梧,长得眉清目秀,特别是一张娃娃脸,见人就笑,招人喜爱,分到师警卫连,为师首长担任公务员。部队大兴学习毛泽东著作之风,他初中毕业,文字功底不错,在紧张的工作之余,通读了毛选1—4卷,还有《共产党宣言》《哥达纲领批判》《反杜林论》等大部头经典著作,写下了十几万字的读后感。师里主管宣传教育的副政委谭森龙也是河南人,发现这位小老乡后,十分赞赏,指示师宣传科在军区报纸和当地省台大加宣扬。于是,曲正平入伍第二年入了党,被评为“五好战士”,并作为军区装甲兵系统学习毛著积极分子,多次到装甲兵机关和军区机关作讲用报告。第二年年底提干,在师宣传科任干事。
今年夏天,已任师政委的谭森龙指名叫他再次担任干部子女暑期集训队队长,又让自己在师医院当护士的小女儿谭玲担任副队长。其实师里的干部们都清楚,谭政委有意将女儿许配给他。此前,两人在谭家见了一次面。谭玲心里很满意,可表面却很矜持,面对一个农家娃,始终放不下干部子女的架子。曲正平有些犹豫,主要原因是他受不了谭玲居高临下的气势和眼光,还有她鼻梁周围色素沉着,让人惊心动魄的大面积雀斑。师政治部副主任找他谈了几次话,让他珍惜和把握这千载难逢的时机,要看到光明远大的前途。目前这事还悬着,曲正平说需要和家里商量商量再答复。
今天曲正平一见赵小岳,便有一种见到知心朋友的感觉。他相信命运,家乡几千年古老的占卜习惯,在他脑子里留下了深深的烙印。他对赵团长印象极佳,自己有二十多个老乡在一团,周末老乡在一起聚会时,大家都交口赞颂赵团长的人品和治军风格。因此他充分相信,这样的父亲养育的儿子,一定具备父亲的优良品质,一定是一个可以交心之人。
两人默默无语走了一段。赵小岳不知道他约自己出来要谈什么。谈集训队的管理?抑或今后十来天的安排?曲正平首先打破了沉默:“哎,小赵,俺领你去看一样东西。”“好呀。”他没有追问要看什么,他相信自己的眼睛,眼见为实嘛,这也是爸爸的教诲。两人登上高高的台阶,绕过大礼堂,一步一步登山。
夕阳的余晖仍在不遗余力尽情挥洒,山上荆棘丛生。曲正平走在前面,用手拨开浓密的灌木丛,在一处用块石堆成的、一米多高、一米多宽的矮墙前站住,用手指指说:“你看,这就是。”
赵小岳看见,石墙高低起伏,在茅草和灌木的掩隐包裹下,顺着山脊向上蜿蜒而去。他们登上山顶,往北看,石墙又犹如一条起伏的长龙,弯弯曲曲顺坡而下。
“这是岳飞抗击金兵时留下的工事。”
“是吗?”赵小岳大喜过望。想不到在父亲的军营里,目睹了这位民族英雄几百年前留下的战斗遗迹。他开始佩服起曲正平。
“你是怎么知道的?”他好奇地追问。
“是俺爹写信告诉俺的,”曲正平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摘下军帽扇着凉风:“俺当兵到这里后,给家里写了信,告诉他们俺在牛首山军营。俺爹立即回信,讲述了岳飞大战牛首山的故事,并说现在山上还有战争的遗迹,让俺有空时去找一找。俺上山一看,可不是嘛,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原来就在礼堂后面的山坡上。俺把这个发现写信告诉爹,爹别提多高兴啦。据当地老百姓说,这个山因为岳飞驻扎过,又叫将军山。”
“将军山,多响亮的名字呀!”赵小岳由衷地感叹道。
“你父亲是做什么的?”他小心翼翼地问。按个性,他从来不愿意随便打听别人的家庭出身。但曲正平父亲的学问膨胀了他的好奇心,忍不住问个明白。
“农民,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曲正平的脸上流露出些许自豪:“一个农民知识分子。”他补充道。“俺家的情况按老说法叫耕读传家,祖祖辈辈一边读书,一边劳动。俺爹从小就读了很多书,像岳飞的故事,是他在《宋史》上读来的。解放后在本村中心小学当民办教师,农闲时教书,农忙时回家干活。说到底还是一个农民。”
赵小岳也找了一块大石头坐下,两人促膝谈心。
赵小岳告诉他,父亲十分崇敬岳飞,认为他是中国古代军人的楷模,尤其赞叹他“文官不爱钱,武官不惜死”的至理名言。赵小岳说父亲给自己起的名字,原名是“效岳”,还有一个弟弟叫“效飞”。后来别人叫顺口了,便把“效”字改为“小”字。
“你爸爸是个好人。”曲正平突兀地冒出一句。
“是啊,爸爸平时对我们要求很严。”
“你爸爸是个好人,俺在一团的老乡有几个人去过你家,送团里分的蔬菜和鱼、肉什么的,你爸爸非常客气,招呼战士休息、喝茶,就像回自己家一样。你妈妈对人也很客气。”
“这是应该的,他们的为人就是这样。”赵小岳平淡地回答。
“那不一样,”曲正平认真地说:“去有的领导家,脸色就不好看。俺在二团的老乡说,他们最怕派公差去刘团长家,就是刘成龙家。家里地板擦得锃亮,进门还要脱鞋子。你想,战士整天穿着解放鞋,脚上的气味一定不好闻。脱了鞋子,把东西放进屋,刘团长挥挥手,叫他们赶快走。更叫人受不了的是刘成龙他娘,人还没走,又是开窗子通风,又是拿拖把拖地。有一次,一个老乡去送苹果,两大筐苹果,一个人从楼下扛到家里,累得满头大汗,进屋把苹果筐放下时,脸上的汗滴在地板上,刘成龙他娘一边用拖把拖,一边对俺老乡说‘赶快出去,到走廊里擦汗。’简直拿兵不当人嘛。”
“有这种事吗?第一次听说。”赵小岳心里隐隐有点厌恶。刘成龙他妈是个夹生的女人。在整个院子里,也就只有妈妈有时与她说说话,其他人家都好像有意躲着她,尤其是马家更是唯恐躲避不及。
“后来,二团的战士都怕去团长家出公差。只要一听说去团长家,大家都推三阻四,有的找借口躲避,好像去刑场受刑一样。”曲正平说完,又说:“不谈这些了,还是谈点别的吧。你长大以后想干什么呀。”
“当兵,像你们一样,做一个军人,在解放军这所大学校里锻炼成长。”
“你要争取当干部。拿破仑说,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
“当将军不敢奢望,那得多少人中间才能产生一个。我的理想就是当一个和爸爸一样的团长。”
“不,你应该超过你爸爸,长江后浪推前浪嘛。”
“超过可以,也许只能超过一点点。”
“唉,要有志气、有自信心嘛。”曲正平重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两人会心地笑起来。
因为共同的兴趣,两人谈得很投机。不经意间淡淡的夜幕笼罩了山峦,曲正平站起身,说:“时间不早了,回去还要组织你们读报呢。”两人拨开草丛灌木,高一脚、低一脚地下山。往下望去,遍布在远近山坡上的营房都亮了灯,有几处星星点点,有几处连成一片。战士的歌声从一扇扇窗口飞出,暮色中的军营仍像白天一样活力无限。
赵群英最近时常陷入深深的苦恼之中。吃过晚饭,他一个人关在宿舍里,坐在藤椅上发呆。这种苦恼过去没有,自打“文化大革命”开始后,令他苦恼、矛盾的事接踵而来。从四四年十四岁参加八路军,枪林弹雨,每天与死神做伴,有疲劳和困顿,但精神充实,整天想着杀敌立功,解放全中国。建国后,作为全军的战斗英雄,尽管荣誉的光环始终罩在头上,但自己保持了十二万分的清醒。入朝参战,尽管只有短短半年时间,但与凶狠的美国人交了一下手,在军人的履历上又增添了辉煌的一页。回国后上学深造,然后到基层部队任职。尽管物质生活匮乏,训练和管理压力很大,但正值青年的他,就像油满弹足的战车,开足马力,勇往直前。六四年全军大比武,使他找到了失落多年的感觉。作为军区装甲兵的尖子营营长,他带领全营一举夺得全军装甲兵系统营团战术比武的冠军,受到叶剑英、陈毅元帅的亲切接见。当叶帅得知他是解放战争时期的战斗英雄时,十分高兴地竖起大拇指夸赞道:好汉再提当年勇,和平时期逞英雄。很快,赵群英被调往军区装甲兵司令部任训练科长,正团职。可是,大比武的轰轰枪炮声刚刚停歇,形势急转直下。一年后,大比武被当成错误批得体无完肤。一夜之间,仿佛全军将士训练、努力的方向全都搞拧了,这使他第一次产生了不解和困惑。但对党的忠诚和坚信,使他不敢往深处想,只有按照上级的指示,在自己的头脑深处挖掘需要肃清的东西。但怎么挖也挖不出什么来,最后只能恨自己文化水平和理论水平太低,大老粗一个。
“文革”开始后,赵群英与大家一样,欢呼雀跃,争颂毛主席反修防修、确保中国一万年不变色的英明和伟大,积极地投身到革命洪流中去。可形势的发展,总与人们的美好愿望相悖。踢开党委闹革命,在一串串红得发紫的口号中,社会像一台出现了“飞车”病状的失控坦克车,横冲直闯,秩序大乱。
抓走资派时,装甲兵机关的造反小将把正副司令员、政委、参谋长、政治部主任、后勤部长统统当作走资派押上批判台。小将们两人押一人,反缚双臂,硬逼着这些身经百战的老红军、老八路跪在舞台上。
批斗会开始后,许是觉得这种跪法不足以解除革命群众对走资派的切齿之恨,一位小将拿来六根扁担,一一塞在“走资派”的膝盖下。见此情景,坐在台下的赵群英血直往头上涌,他想冲上台去,责令停止这种恶作剧式的胡闹。但他犹豫不决,当年在枪林弹雨里飞身向前的勇气消失了,他恨自己的双腿怎么无力从座椅上站起来。当然,最大的障碍还是来自心里,来自对毛主席亲自发动的大革命的根本态度上。
伴随一阵激越的口号声,时针指向夜里十一点,批判会结束了。官兵、职工、家属鱼贯出场。张牙舞爪的造反战斗队,也丢下批判对象,一哄而散回去睡觉。六位领导低头跪在舞台上一动不动,汗水顺着面颊无声地落下,耀眼的灯光,在舞台地板上投射下六个扭曲变形的身影。赵群英随人流走出礼堂。等人们走远了,又悄悄折回。他走上舞台,搀扶老司令员的胳膊,试图将这位红军出身、曾佩授少将军衔的机械化师师长扶起来。可老司令员双腿麻木,试了几次都站不起来……当赵群英把他们一一送回家,已是深夜一点多钟。第二天刚上班,造反小将便打上训练科办公室,要揪斗“保皇党”的总头子……
难道共产党发动的群众革命,就是要将老一辈的共产党人统统打倒吗?否定新中国成立后的十七年,将这十七年定性为修正主义路线统治,不是从另一个侧面给我们党的脸上抹黑吗?毛主席的伟大战略部署贯彻到基层,应该是这等景象吗?这是“文革”初期,面对一片乱哄哄的局势,赵群英头脑中留下的几个大大的疑问。这个困惑一直持续到现在,也没有找到让他信服的答案。
赵群英调整了一下坐姿,抓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水,继续他的思索。最初两三年的大乱刚过,政治运动一个接一个,花样翻新,新名词新口号,像连珠炮不断涌现。但主题只有两个字:争斗。
眼下,“文革”已持续了九年,人们对“文革”的认识,由刚开始时的狂热、虔诚,变为冷漠、疲惫。尤其是“九·一三”林彪投敌叛国、折戟沉沙之后,人们对“文革”伟大意义的认识开始动摇;对这种“你斗我,我斗你”“今天为敌,明天为友”,看似严肃认真,你死我活,实则像村童游戏一样的政治斗争产生怀疑,产生厌倦。今年年初,毛主席、党中央让邓小平主持中央日常工作。这位昔日的总书记不负众望,大刀阔斧地对各行各业进行整顿。赵群英认真研读了他的一系列讲话,感觉到所谓整顿,实际上就是试图整掉“文革”中泛滥的派性、惰性,恢复生产生活秩序。他为自己的发现暗中拍手叫好。偌大个国家不能再乱糟糟地下去了。但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对待整顿,中央明显有不同的声音。反映在军队里,一些人大力赞颂“文革”的成果,用大批判压制整顿,用政治学习冲抵军事训练。像一团这样一个装备精良的坦克团,已经五六年没打靶,没组织战术技术训练了。现在从排长到团里部分领导,都是从大批判的讲台上杀出来的。一些人对训练场不感兴趣,更不要说对未来战争的研究了。这一切,他看在眼里,急在心上。
上半年刚到团里,他主持制订了全年军事训练计划,决心从坦克驾驶、射击、通信三项技术抓起,一点一点恢复一团的军事活力。军队的存在就是练兵保国,军人的职责就是练兵习武,除此,其他都是假大空。但在执行中,来自四面八方的阻力和压力让他喘不过气来。师里对此反对最激烈的是谭森龙政委,简直是横挑鼻子竖挑眼,百般干扰。一会儿带着庞大的工作组来蹲点,调查官兵学习梁效文章的情况;一会儿在这里召开战士评水浒、斥投降派赛诗会。训练计划被冲得七零八落。为此,他在党委会议室与谭森龙争论了两次。谭森龙警告他不要犯单纯军事主义的老毛病,要注意把握部队政治斗争的方向;赵群英提出师里要好好学习邓小平的讲话,深刻领会中央的意图;谭森龙劝他不要被一时的情况迷住双眼,要提高政治鉴别力和政治嗅觉;赵群英反唇相讥,劝他回去好好学习毛主席关于人民军队的论述,不要带着部队走偏了道。两人针尖对麦芒,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不欢而散。谭森龙回到师里后,在师党委会上对赵群英的言行严加斥责。随后又去装甲兵机关和军区机关,到处宣扬,说他发现了一个“妄图否定‘文革’、借军训为名开倒车”的“黑团长”。一时关于一团的议论甚嚣尘上。对这些,赵群英默默地忍受,他从未将这些情况告诉妻子,更不会到处述冤。他相信公理,相信总有真相大白的一天。
前几天,谭森龙一个人又来到团里,把其他领导支开,在赵群英办公室里单独和他谈话。谭政委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脸上堆着和蔼可亲的笑,一口一个“老赵、老赵。”让赵群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老赵呀,今天来,是想和你商量一件事。”谭森龙有意将“商量”二字提高音量。
他也没有让座,自己一屁股坐在藤椅上,虎着脸说:“什么事呀?”
谭森龙明显感到赵群英的冷漠和抵触,他怔了一下,但迅速又恢复了笑脸,自己拉过一张椅子在他对面坐下,靠得很近,然后压低嗓门,故作神秘地说:“我先给你透个情况,师参谋长老吴最近要调到装甲兵任副参谋长。参谋长人选我们有考虑,想让你来当。不过师里争议很大,二团刘团长、三团林团长呼声都很高。”说到这,他有意停顿,两眼盯着赵群英的脸,观察他的反应。他认为赵群英会兴趣大增,立马转变对自己的态度。谁知赵群英的面部表情无一丝一毫变化。面对这位靠整人、斗人爬上来的政委,他从心里充满了鄙夷。别说这种胡编乱造、拉人上钩的瞎话,就是天大的喜讯从这类人的嘴里吐出,也要将欢喜程度大打折扣。赵群英见他打住话头,盯着自己,便轻轻摇了摇头。
谭森龙急了。平时豪爽直率,有时还暴跳如雷的山东大汉,什么时候学会打起哑谜了?这摇头怎么理解?是不相信自己说的话?还是对师参谋长一职不感兴趣?真叫人搞不懂。他见笼络人心的小计谋没达到预期目的,便尴尬地咳了一声,继续往下讲:“老赵,你尽管放心,到时候我一定会为你摇旗呐喊的。另外,有这么一个事,军区一位首长介绍了两位来自北京的记者,想在我们师里找一个全面建设过硬的标兵团队,搞一个调查和采访……”
“调查什么?采访什么?”赵群英警觉地打断他的话。听说中央有人到处派记者,写文章,实际上是寻找攻击别人的炮弹。北京来人搞采访,原可以光明正大,按组织程序办,不必这样偷偷摸摸见不得人。
“唉,你别急嘛。”谭森龙见他发急,认为鱼儿上钩了,兴奋地从口袋里掏出中华香烟,递给赵群英一支。赵群英摆摆手,从桌上拿起一包南京香烟,说道:“我一直抽这个,其他的烟抽得头晕。”
谭森龙将伸出去的手收回,将烟叼在嘴上。他原指望赵群英一定会给他点火,因为他手上抓着火柴。谁料想赵群英自己点上烟后,顺手将火柴盒抛给他。
“这头犟驴。”谭森龙心里暗骂着,接过火柴自己点上火,然后尽量语调平淡地说:“主要是采访干部战士学习张春桥《论对资产阶级的全面专政》的心得体会。另外,顺便调查一下,部队官兵对整顿工作的意见。哎,老赵,你听我说,这些记者可是通天的,和他们挂上钩,今后你政治上的进步可是有了保障了。”
赵群英更证实了自己先前的判断,他不会当某些别有用心人的喇叭筒,更不会攀龙附凤,削尖脑袋以这种方式搭建进步的阶梯,这是他向来不齿的行为。他猛抽了一口烟,吐出大团烟雾,然后用手在空中挥了挥,仿佛要把烟雾驱散。
“谭政委,团里的情况你比我清楚,你前前后后来了三四趟,还蹲过点。咱这个团,讲军事训练,促一促,还能恢复原先的标兵团队。但政治理论学习一直抓得不紧,主要是我文化水平低,政委又长期住院,学习中央领导的文章不深不透,还要继续努力。至于对整顿,据我所知,大家没什么意见,只觉得整顿得太晚了一些。我想记者还是不来为好,来了也是空手而归,到时候会影响你向上面交差呀。”
谭森龙听完呼地站起身,将只抽了几口的香烟丢在地上,用脚使劲碾压,刚才的笑脸已经变成怒容。他气呼呼地说:“赵团长,不要给你梯子不上架。师里有五个团,还有七个直属营,哪个团都能去,其他团还巴不得有这个机会呢。”
“那你另请高明吧。”赵群英也站起身,将烟蒂狠狠丢在地上。谭森龙气急败坏地甩门而去。
第二天,赵群英听说谭森龙引着两位记者去了二团,受到刘团长和查政委的热情接待。记者在二团活动了半天,又神秘地离去。后来又听说,记者之行,师里其他领导都不知情。
“笃、笃、笃。”几声清脆的敲门声打断了赵群英的思绪。
“进来。”他对着房门喊道。
门开了,通讯员小李探进头来:“报告团长,你的两个孩子来看你。”
“噢,”赵群英惊喜地站起身,走到门口,只见赵小岳带着妹妹站在门外。
“快进来呀。”他高兴地招呼道。两个孩子满头大汗,脸上沾满了灰尘。小李端起脸盆,在屋外水龙头上打了一盆水,让兄妹俩擦脸。赵群英挥挥手说:“小李,让他们自己来,你回去休息吧。”小李把脸盆放在脸盆架上,转身出门。
“还不快谢谢李叔叔。”
“谢谢小李叔叔。”两个孩子异口同声。
洗完脸,赵群英让他们在床沿上坐下,慈爱地望着同样兴奋不已的孩子。
“你们在师部集训好好的,是怎么过来的?请假了吗?”
“今天晚上师部放电影。我们开头还以为是战斗故事片,可一放,才知道是样板戏《杜鹃山》,我们都看过十几遍了。小兰一定要来你这玩玩,看看爸爸生活的部队,我跟曲队长请了假,就过来了。”
“前面还是新闻简报。还是那个阿弥陀佛的西哈努克亲王,还有那个歪着脖子的宾努亲王。”小兰快嘴接上,边说还向一边歪着脑袋,赵群英哈哈大笑。
赵群英把小兰拉到自己怀里,关怀地问:“天这么黑,又是高低不平的山路,害不害怕?”
小兰仰着脸说道:“不怕,和哥哥在一起,我一点都不怕。”
“好呀,你们都长大了。暑假作业都做了吗?”
“都做了。”
“你们饿了吧,跑了这么远的山路。”赵群英说完,起身走到文件柜边,打开下部的橱门,捧出一个绿色的铁盒。他把铁盒放在桌子上,用力打开,从里面拿出几块压缩饼干,递给孩子:“吃一点吧,肚子一定饿坏了。”
小兰伸手接过饼干,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赵小岳摆摆手说:“爸爸,我不饿,你留着吃吧,你的胃不好。”他知道爸爸患有严重的胃溃疡,平时饭量不大,医生说要少吃多餐。这些饼干是爸爸夜里加班工作饿时吃的,他实在不忍心吃。赵群英还是将一块饼干塞给他。他只有先拿着,趁爸爸转身倒开水时,又悄悄将饼干放进铁盒内。
赵群英又问了一些集训队的事,要求他们刻苦训练,遵守纪律。然后看看表,说:“快九点钟了,你们回去吧。路上注意安全,这一带山上有狼。”
一听有狼,小兰紧张起来,睁大眼睛对赵群英说:“有狼呀,我怕……爸爸,让团里的吉普车送我们回去吧。”
“这不行。”赵群英坚定地说:“团里的车是办公时用的,怎么能送自家的孩子呢。”又对赵小岳说:“你带着妹妹,不要害怕,但要小心。”说完递过一只手电筒。
赵小岳说:“爸爸放心,我们不会害怕。”又招呼妹妹:“走吧,让爸爸早点休息。”两个孩子恋恋不舍地向外走。
赵群英站在门口,一直目送孩子们出了营区大门。他想了想,还是不放心,就招呼通信员说:“小李,你推两辆自行车来,我们跟在他们后面送一段。”
半个月的军训生活终于结束了,在依依不舍的心情中,赵小岳与曲正平告别。现在两人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曲正平甚至将自己婚恋问题上的矛盾和困惑,也说给他听。
当送孩子们回吴钩里的车子停在院子门口时,吉亚月和弟弟站在自家门口,用羡慕和欣喜的眼光,望着又说又笑连蹦带跳下车的同龄人。按照学校的要求,中小学生按住家远近组成暑期学习班,在一起做作业、读报纸、写思想汇报。放假前,秦老师把赵小岳、刘成龙、马木兰和吉亚月分在一个组里。一放假,赵小岳等三个人就去了军营。吉亚月十分孤独,天天盼望着他们早点回来,这样她又能和赵小岳一起说话,做作业了。等送人的汽车开走后,她背着书包,与弟弟一人拿着一个小木凳,跨进吴钩里小铁门。
刘成虎一见吉亚星,忙对哥哥说:“敲他毛栗子。”刘成龙二话不说,左手抓住吉亚星的衣领,右手五指弯曲,突出中指关节,在他头上‘咚咚咚’凿了三下。吉亚星哇地哭起来,泪水和鼻涕混在一起,引来刘成虎、马社教拍手大笑。
赵小岳走过来,对刘成龙说:“人家进来是办学习班,干吗要欺负人家?”刘成龙夸张地甩甩手,说:“和他闹着玩玩。”赵小岳招呼大家说:“都做作业吧。”吉亚月和弟弟怯生生地坐下来。
七月二十八日,唐山丰南一带发生了七点八级地震,人员伤亡及经济损失惨重,报纸、广播做了大量报道。驻北方的解放军有十万多人投入了抗震救灾工作。
马木兰舅舅住在唐山。刘英听到广播后,发疯一样跑到电信局,给哥哥打长途电话。电话打不通,又拍加急电报。十多天后,唐山方面传来消息,说舅舅一家都在大地震中遇难,马家顷刻哭声一片。姥姥哭得最伤心。她二十四岁守寡,把一儿一女拉扯成人。上半年她还一人去唐山看望儿子一家,住了两个月。谁料想刚回来,竟成死别。大地震的阴影和威胁通过哭声传染给吴钩里的每户人家,除了秦琴,妇女们纷纷来到马家,一边说着宽心的话,一边陪着落泪。马穷达请了几天假,去唐山料理大舅子的后事,回来后描述了唐山断垣残壁、死伤巨大的的惨况。特别说到地震发生时,天降暴雨,电闪雷鸣。原先便有唐山一带可能发生地震的预报,大家也做了防震准备。因为老喊狼来了,狼没有来,人们渐渐丧失了警惕。再加上暴雨如注,许多人从野外防震棚搬回屋里。谁知凌晨三点多,人们还在睡梦之中:“狼”真的来了。听着马穷达的述说,大人小孩对地震的伤害仿佛有了亲身的体验,恐惧感又着实增加了几分。
八月中旬的一天,居委会的干部挨家挨户通知,说上级预告,今年是我国地震活跃期,南京、扬州一带近期可能有大地震,据说震级可能超过唐山。同时要求大家不要惊慌,如果真有地震,市里会用防空警报器报警。
中午,赵小岳一家正在吃饭,秦琴急匆匆地推门进来,神秘而严峻地说:“小岳妈妈,你们知道不知道,南京要发生大地震了。”
没等田一曼说话,她又连珠炮似地说:“我刚刚下班,单位上已经传达市里的紧急通知了,说这次地震特别大。”
“噢,居委会上午已通知了。”
“你看我们怎么办呀?孩子的爸爸都死在南营房不回来,叫我们一帮孤儿寡母怎么办呀?”
“不用着急,师里一定会安排的。”
“打电话!赶快给师里打电话。我在路上就想好了,叫师里派战士来帮我们搭防震棚。刚才我骑车回来的路上,看到外面大街安全岛上、人行道上,还有学校、工厂的操场上,老百姓都在用塑料布搭防震棚呢。”
“师里最近好像很忙。我看我们自己动手,就在菜地上搭个简易的吧。”
“自己搭得不行。你没听老马说地震时有大暴雨嘛。支几个木条,盖上塑料布,大风一来,不全吹跑了吗?还是叫师里来搞。”
秦琴急急慌慌地到邮局去打电话。那个年月,电话极稀罕,整个吴钩里没有一部电话,要打电话,只有去附近邮局。
下午,师里果然派来一台卡车,还有警卫连的十多个兵。车子进院后停在大松树下,各户的女主人和孩子都跑出家门,围在卡车前问长问短。
带队干部对田一曼说:“师里的防震抗震工作搞起来了,部队都搬到野外或帐篷里住了。师首长派我们来,给你们搭一个防震篷。请你牵头组织一下,让大家把菜地的菜都收回去。我们把菜地平整一下,然后搭一个大帐篷。”
车厢里放着一个硕大的军绿色帆布包,还有长长短短十几根簇新的军绿色铁杆。
田一曼大声地叫道:“大家都听着,请各家各户到菜地,把自家的菜全收了。”说完,第一个往菜地走。
这一茬的军官妻子,绝大部分都是从农村随军进城的,人进了城,但勤俭持家,热爱劳动的本色没变。在古井周围的空地上,除了刘家之外,每家辟了一小块当菜园子,每块约三四分大,种些大蒜大葱和蔬菜。秦琴来自苏州城里,对这种小农生产不屑一顾,认为每天搬弄伺候、浇水浇粪,也省不了几个钱;每到夏天,对别人用粪水浇菜,更是深恶痛绝,老是抱怨院子空气里总弥漫着臭烘烘的味道。
眼下,菜地绿油油的,长势喜人。几个家属望着刚刚栽下去的菜苗,流露出舍不得下手的神情。田一曼走到自家菜地里,蹲下身,呼哧呼哧将已长成熟的和刚出芽的全部拔出来丢在一边,然后对着互相观望的家属们说:“还愣着干什么?快拔呀,拔完了好让同志们搭帐篷呀。”
田一曼的示范感染了每一个家属,大家走进自家菜地,麻利地收拾起来。有几户人家女主人上班没回来,田一曼就招呼他们的孩子,回家拿来菜篮,并叫赵小岳等几个初中生帮助他们一起收拾。
黄昏时分,一个一人高、顶部面积足有一个半篮球场大的帐篷支撑好了。北面正好搭在围墙根下,遮风避雨;东西南三个方向是敞开式的,井正好位于帐篷的中央。战士们收拾工具,喝下田一曼赶烧的绿豆汤,坐上车回师里去了。
帐篷支好了,但如何分配地盘?各家怎么住?成了大家关注和计较的问题。田一曼望着一些家属暗中支派孩子回家搬床、搬桌,抢占地盘,觉得这样下去容易产生无政府状态。谁家孩子多,搬的东西多,抢占的地盘就大;几户大人上班未回,家里仅有老人孩子的,抢占的地盘就少,甚至会住不进去。这样明显违背了师里为大家统一建防震棚的初衷,也容易造成邻里之间的矛盾。她觉得自己有责任站出来,组织大家把这件事办好、办公平。想到这里,她大声吆喝着,叫大家先别往帐篷里搬东西,每户来一个代表,大家共同把地盘分配一下,然后再搬。
由于平时建立起的威信,大家纷纷放下手中的东西,聚拢到帐篷里开会。
田一曼提出,把帐篷的有效面积分成十等份。把古井周边一圈留出来,作为大家用水、洗衣、淘米的公用部分。考虑到几户有老人和婴儿,建议将靠北墙的几个等份分给这些人家。“大家有意见吗?”她大声征求意见。
有几个女人小声嘀咕,好像心里不情愿,但又说不出反对的理由来。
田一曼又说:“有三户人家的妈妈没来,只来了小孩做代表。我的意思,等分在北面的几户搬进去后,先让这三户搬。”
嘀咕声明显增大,一个女人大声说:“凭什么呀?”
田一曼提高了嗓音,高声回答道:“就因为他们大人不在家,来的只是小孩子,我们大人要发扬风格。”
“那你家住哪里?”还是那个女人,但说话的声调明显降低。
“我家最后搬,就住在最南边,怎么样?”
田一曼的大公无私、先人后己,让大家觉得再争执下去就太掉价了。不管怎样,男人都在一个部队,又都住在一个院里,低头不见抬头见,太计较会伤了感情。见大家不吱声了,田一曼招呼大家按分配的地点和先后顺序搬家。
刘英对田一曼的做法始终支持,并流露出深深的钦佩。她把这个消息告诉母亲,姥姥竖起大拇指,说:“小岳妈妈办事公道,大家服呀!”
这时,秦琴下班走进院子,看到新搭起的帐篷和一派忙碌的景象,忙把自行车往大松树下一搁,风风火火地冲进帐篷,大声责问道:“太不像话啦!这个帐篷是我打电话叫师里来搭的,小岳妈妈可以作证。凭什么不等我回来,就往里搬啦?”
其实,中午秦琴确实到邮电局给刘俊皆打了电话,叫丈夫从团里派几个兵来帮自家搭个防震棚。刘俊皆说部队都在忙着防震抗震,还要搞大批判,实在抽不出人来。再说,专门派兵给自家搭防震棚,影响也不好。他叫妻子主动与田一曼商量一下,互相帮助,两家合搞个防震棚算了。秦琴在电话这头骂了丈夫两句,气得撂下电话就去上班了。为吴钩里搭帐篷,完全是邢师长的主意,是他亲自交代司令部办理的,与秦琴的所谓电话根本不搭界。
大家对她的怒骂只当没听见,仍旧各自忙碌。刘英和马木兰抬着一张竹凉床走过来,拉长脸冲着她说:“你先了解一下情况再说话好不好,院子里没人把你当哑巴。”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噢,我打电话叫师里搭的帐篷,你们倒先住进去了,这像话吗?”
刘英有意激一下她:“怎么了,我们就不能住了?这坦克师也不是你家的,这帐篷也不是你家的,我们凭什么不能住呀?”两人正你一言、我一语争斗,刘成龙从帐篷里跑出来:“妈妈,咱家的东西田阿姨都帮着搬好了。”秦琴听了原委,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在众人嘲笑的目光中显得不好意思。刘成龙也为妈妈刚才歇斯底里般地发作难为情。当她听儿子说,赵家还没开始搬时,拍了一下儿子的肩膀,说:“还不快去帮小岳家搬东西。”
天彻底黑了下来,经过半天的忙碌,全院十户人家都住进了帐篷,大家悬着的心也落回肚里。每家都搬了一张大木床或竹凉床,搬了一个书桌给孩子们写作业,另外就是水桶、手电筒、蚊香、被子等生活必需品。各家还把搁置多年,落满灰尘的煤油灯找出来,灌满煤油,安上新灯芯。田一曼将墙上的合影照片小心翼翼地取下,用一块红布包上,放在书桌的抽屉里。她知道,这是丈夫心爱的纪念品,千万不能在地震中损坏。
古井发挥了意外的作用。过去井水只用来浇菜,或是天热时打一盆井水,将西瓜冰镇一下。现在,几十口人在高温下聚在一起,古井自然发挥了土空调的作用。每到后半夜,井里冒出幽幽寒气,使帐篷里的气温大大降低,同时井水还可以给小孩擦身、洗洗衣服。但没有人饮用井水,院子里多少年来流传着解放前有人投井身亡的故事。
白天,人们在自家屋里吃饭、洗澡、休息,晚上住进帐篷。白天来地震不怕,就怕晚上睡死后措手不及。为了增强白天防震的可靠性,每户都在家具的最高处倒放一个空酱油瓶,小口朝下,瓶底朝上,这样只要稍有动静,酱油瓶便会倒下,摔在地板上,权当家庭警报用。
孩子和老人大部分时间都呆在帐篷里,除了吃饭、洗澡,不敢轻易回屋。在严峻的防震形势下,人们对住楼房瓦房产生了剧烈的恐惧感。大家都说住平房草房最好。刘成龙对赵小岳说:“吉家好像就没有搭什么防震棚,她家的破瓦房即使倒了,也保准砸不死人。”
马木兰说:“那你就住到她家去算了。”
刘成龙不屑地说:“哼,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会住她家的破房子,简直是猪窝。”
赵小岳不同意他的极端表白:“不能讲人家是猪窝,人家也是人嘛。”
刘成龙说:“是呀,是呀,是人,当然是人。”说完又眨巴着小眼睛,意味深长地说:“怎么,你是身在院里,心怀天下呀。”
马木兰说:“我发现什么话到了你的嘴里,都要变味。”
这一天,黄昏时分。田一曼在厨房里熬好一锅绿豆稀饭,又蒸了一笼馒头。她把稀饭和馒头送到帐篷里,招呼两个孩子吃饭。小兰嚷着要在稀饭里放糖。田一曼折回家,在碗橱里取上午刚用糖票买的白砂糖。这时,搁在碗橱上的空酱油瓶突然倒下,落在地板上:“啪”地一声摔得粉碎。她起初没在意,防震十多天了,吴钩里几乎每家都闹过虚惊。老房子老鼠多,爬上跳下弄翻了瓶子,次数多了,大家也就见怪不怪。田一曼抬起头,想看看老鼠是从什么地方窜到碗橱上的,可她发现悬挂在半空的电灯泡一个劲晃悠。一个念头在脑海里闪过:地震真的来了。她左手抱着糖罐,一步跨到门前,右手拉开房门,边跑边喊:“地震来了,快跑呀。”在厨房里做饭的秦琴和刘英听到喊声,丢下锅铲,咚咚咚地往楼下跑。大家都说感觉到有摇晃感。田一曼大声招呼道:“大家一起叫,看看还有哪家人没出屋。”
孩子和老人们都在帐篷里,有的在吃饭,有的在等妈妈把饭从家里端出来。主妇们不敢回屋,呆坐在帐篷里,大家瞪大双眼,望着楼房和平房,胆小的闭上眼睛,不忍心看见即将出现的惨景。
几分钟后,大地恢复了平静,看来是一场小地震。
下班的人陆陆续续回到吴钩里。从她们口中得知,刚才确是一场小震级的地震,全市都感到明显晃动。据说有人从三层楼上跳下,还有的妇女正在家里洗澡,听见喊声,吓得光着身子冲出房门。
妇女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刘英说小震之后必有大震,唐山就是这样的。说得大家都不敢回屋,仿佛一踏进家门,就会地动山摇、房倒屋塌。田一曼见多数人家的饭都没做好,就叫儿子把馒头分给孩子们吃;又盛了几碗稀饭,给姥姥和另外两个老奶奶喝。姥姥端着饭碗,感激地说:“小岳妈妈心真好,好人有好报呀。”
田一曼说:“都是邻居嘛,应该互相有个照应。”
一个多小时过去了,大地没有一点动静。主妇们壮着胆,回到家里,关灯,锁门。一个令人心惊肉跳的黄昏终于过去了。
夜里,天上乌云翻滚。不一会儿,远处传来沉闷的雷声。伴着一阵飞沙走石的狂风,一场暴雨从天而降。帐篷里的人都睡不着,大家躺在床上,听着哗哗的雨声,一阵恐惧袭上心头。
夜深了,孩子们早已入睡,主妇们也支撑不住,歪在床边睡着了。
“噹,噹,噹……”院门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在风雨中,依稀还能听见叫喊声。
“深更半夜的,什么事呀?”刘英神经衰弱,睡得不沉,第一个醒来,揉着惺忪的眼睛自言自语地问。
“不知道,咱们两个过去看看吧。”田一曼也被惊醒。她披上外套,穿鞋下床,一边拧亮电筒,一边对刘英说。
两个人打着雨伞,提着手电筒,在大雨中深一脚、浅一脚走到院门。
“谁在外面敲门?有什么事吗?”刘英提高嗓门叫道。
“噹,噹,噹。”敲门声更加急促,还夹杂着女人和小孩的哭声。
“听不清。怎么办?”刘英望着田一曼问道。
“打开门,看看再说。”田一曼果断地答道。她抓住小门上的铁栓,用力一抽,小门打开了。只见门外站着吉母和女儿、儿子,三个人只穿着汗衫和短裤,浑身上下湿透了,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两个孩子冻得瑟瑟发抖。
“你们有什么事嘛?”田一曼不解地问。
平时,一道大铁门,内外两个不同的世界。院里的人和院外的人极少来往,尤其是听居委会的同志说,吉家出身不好,还有海外关系,干部家属们更不愿与之交往。
“阿姨,帮帮我们吧,”吉母哀求道:“我家的房子被大雨冲倒了,没地方呆了,就让我们进去躲躲雨吧。”
田一曼借着闪电,看见门外不远处吉家的房子屋顶已经看不见了,平时一人高的房屋,变成了黑压压地一堆瓦砾。
刘英望着田一曼,似乎在问:让她们进来合适吗?田一曼望着刘英,明白她眼里传达的信息。望着落难的孤儿寡母,田一曼犹豫了片刻,然后像下了决心,果断地说:“还站在外面干吗?赶快进来吧。”
“谢谢,谢谢,谢谢你们的大恩大德。”吉母一个劲地点头作揖。一家人跨进小门,田一曼将雨伞举到吉亚月的头上,刘英也将雨伞举到吉亚星头上。五个人踏着积水走进帐篷。
“我们在这躲躲雨,天一亮就出去。”吉母站在古井边说:“咱家的房子太破了,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亏好没睡死,房子倒的时候,一下子跑出来,要不然人非砸在里面不可。”
秦琴被吵醒,她把煤油灯点上,帐篷里顿时亮了起来。当她看清帐篷里多了吉家三口人时,把田一曼拉到一边,轻声说:“小岳妈妈,我们是部队大院,让这家人进来不太好吧?”
“她们的房子倒了,就在这里躲躲雨。”
“房子倒了可以去找居委会解决嘛,我们这又不是收容所。”
“人家遇到困难,帮一帮也是应该的嘛。”
“帮他们?你的脑子不要糊涂呀。他们是什么人,你不会不知道吧?”
“知道又怎么样?起码他们不是现行反革命吧?你明天还要上班,先睡吧。”
“你呀,就是心太软。我可丑话说在前头,如果出什么政治问题,别怪我没提醒你呀。”秦琴气呼呼地吹灭煤油灯,倒在床上,拉过毛巾被盖上。
田一曼见三个人呆呆地站在井台边,便拿了三个板凳让他们坐下,又从床下拿出热水瓶;刘英拿了三只饭碗,让他们喝点水暖暖身子。
田一曼又递过一条毛巾:“擦擦头上的雨水吧,小心着凉。”吉母小声地千恩万谢。
赵小岳早就醒了,当妈妈和刘英打着手电向院门走去时,他已支起身,一种男子汉的责任感和警惕性,让他随时做好应付突发事件的准备。看到妈妈和刘英引着几个人走进帐篷,他又睡下,一边听着她们的小声对话,一边思考。起初,他认为秦琴的话有道理,但再一想,让他们进来躲躲雨、避避寒,算不上原则问题。他相信妈妈的处事判断能力。
师医院的走廊静悄悄。墙壁上半截雪白,下半截深绿,走廊里没有一个人,更衬托出病房的静谧。田一曼带着儿子、女儿跳下中吉普改装的面包车,急匆匆地走进病房。
他们轻轻推门进屋,病房里更静。两张病床,一张空着,另一张躺着赵群英。雪白的被子一直拉到颈脖,左手伸在外面,半空吊着药瓶,一根细管连着针头,扎在他的手腕上。赵群英闭着眼,鼾声轻轻的,显然是睡着了。明显消瘦的面庞胡子拉碴,一丝浅笑在嘴角时隐时现,睡梦里仿佛还在回味着满足和欣慰。
田一曼长吁一口气,拉过一张方凳,在床前坐下,仔细看着熟睡中的丈夫,像端详一位久别不遇的亲人。两个孩子围在床边,以同样的心情望着爸爸。
门开了,护士进来换药瓶。田一曼轻声地问:“不要紧吧。”
“不要紧,没关系,赵团长喝酒过量,引发胃出血,已经止住了。”
“噢,谢谢,谢谢。”
“不用谢,赵团长是师里出了名的好人,好人要长寿嘛。”护士麻利地将吊篮中的空瓶取出,挂上满瓶,又从空瓶的橡皮塞上拔下针头,戳在满瓶上,试了试药液正常流淌,接着说:“你们不要吵醒他,让他多睡一会儿。”
“好的,好的。”田一曼和孩子们点头。护士拿着空瓶蹑手蹑脚地出去了。
“爸爸醒了,爸爸醒了……”小兰发出一连串的惊呼,田一曼霍地站起身,伏在床头看着丈夫。
赵群英睁开眼睛,看见噙着泪水的田一曼,又看看两个孩子,嘴角的笑纹一下子裂开:“哈,你们都来了。”
“老赵,你怎么搞的,师里来车接我们,说你得了重病,可把我们娘几个都吓死了。”田一曼怪嗔地说。
“没什么大事。刚才我还做了一个梦,老天爷叫我到马克思那里去报到,可马克思说,你五十岁还不到,年富力强,中国的社会主义建设还要靠你出力,你回去吧,二十年以后再来。”
孩子们笑了起来。爸爸就是这么乐观,当遇到挫折和困难时,刚毅和乐观总是他留给人们的第一印象。
“怎么搞的,胃大出血?”田一曼关切地问。
“高兴呀,实在太高兴了。你们听广播了吧,党中央一举粉碎‘四人帮’,大快人心,普天同庆呀。我怎么能不多喝两杯庆祝庆祝呢!”
“刚才在路上,我们看见到处都是游行的队伍,举着横幅标语,敲锣打鼓,呼喊口号。”赵小岳说。
“是呀,粉碎了‘四人帮’,中国有希望了。”赵群英欠起身,想坐起来。田一曼示意他躺着,可他执意要坐,没有办法,只好把枕头一折为二,靠在床头架上。赵群英挪动身子,半卧半坐靠在枕头上。
“主席逝世一个多月了,大家像冬天掉进冷窟窿,全身都凉透了。这一段时间我常想:如果中国再这样折腾下去,非要把我们流血牺牲打下的江山全赔光不可。现在好了,党中央一举粉碎‘四人帮’,挽救了革命挽救了党,我们又看到新的希望了。”赵群英的眼里泛着亮光。他侧过头对小兰说:“告诉你,昨晚爸爸喝酒时还吃了四只大螃蟹,三个公的,一个母的,真过瘾呀。”
看着爸爸眉飞色舞的神情,赵小岳感到几分惊讶。在他的印象里,爸爸平时严肃多于欢笑,尤其是“文革”开始以来,总见爸爸紧锁眉头,像有很重的心思。星期天回家,三言两语问问孩子的学习情况,然后闷着头在里屋读书。《毛泽东选集》一至四卷合订本,已让他翻得卷了毛边,上面圈圈点点,划划杠杠,仿佛要从书本里寻找什么。家里有规矩,大人的事,小孩不准打听。每当遇到这种情形,两个孩子大气不敢出,走路都轻手轻脚,生怕打扰了爸爸的学习和思考。其实,赵群英也察觉出孩子们的小心翼翼,他这时会放下书,走到外屋,和颜悦色地拉着小兰,问长问短,有时还说两个笑话,待孩子们开心了,又回到里屋继续看书。
“老赵,我把你的剃须刀带来了,我给你刮刮胡子吧,”田一曼从网兜里拿出剃须刀,还有毛巾、肥皂:“你的胡子都快赶上关公了。”
“好,刮刮胡子,干干净净,精精神神。”
“我来给爸爸刮。”赵小岳说。
“你会吗?你不要给你爸爸脸上开个口子呀。”田一曼疑惑地问。
“没关系,让孩子锻炼锻炼嘛,我愿意当试验品。”赵群英鼓励道。
赵小岳第一次给爸爸刮胡子,他努力回忆着爸爸平时刮胡子时的动作程序。他从床底下抽出脸盆,小兰提起热水瓶倒上热水。他用手指试试水温,不烫,将毛巾放在水里荡了几下,双手用适当的力拧了拧,既不干,又不湿,然后将毛巾叠成长方形小块敷在爸爸的嘴上。等了几分钟,将毛巾拿掉,放进脸盆,拿起刮胡刀装上刀片,走到床头一侧,一手轻轻按住爸爸的上唇,一手拿着刀柄顺着一个方向轻轻刮动。赵群英两眼微闭,全身放松,惬意使他禁不住哼哼着。田一曼和小兰紧张地睁大眼,仿佛刀片架在自己的心尖上。
经过几次热敷,几次操刀,胡子终于刮好了。小兰从网兜里拿出小镜子,让爸爸照照。赵群英边照边高兴地说:“很好嘛,小岳第一次操刀,比我自己刮得还干净。你们看,我是不是又年轻了二十岁呀!”一家人开心地笑了。
坐了一会儿,病房门又被推开。这次进来的不是护士,而是师医院的丁院长,他大声说:“赵团长,师长和政委来看你了。”紧跟着话音,邢师长和谭政委走进病房。
赵群英挣扎着要下床,邢师长抢上一步,按住他的肩头,说:“坐着,坐着,不要乱动。”然后看着田一曼和孩子们:“嗬,一家人都来啦。”
田一曼说道:“邢师长好,谭政委好。”
孩子们齐声叫道:“伯伯好。”
“这两个孩子真懂事,都是老赵和小田教育的好呀。”谭政委脸上堆着笑,亲切地拍拍赵小岳的肩膀:“这是老大吧,个头赶上他爸爸了。”
邢师长说:“老赵,我和政委来看看你。你要安心养病,你的胃是老毛病了,一定要多加小心。”
谭政委接着话茬说:“是呀,胃这个东西很娇气,又怕冷,又怕热,更不能暴饮暴食,要少吃多餐。”
赵群英望着邢长征深情地说:“谢谢师长,这么忙还来看我。”
谭政委见赵群英不愿搭理自己,显得有些尴尬,干咳了一声,说:“老赵呀:‘四人帮’被粉碎了,过去我和你的争论也初步有了结果,我要向你道歉呀。”
田一曼看谈话扯上了工作内容,便向师长政委说:“你们谈工作,我和孩子先回去了。”
“不用,不用。你们从城里大老远的跑过来,干吗急着要走呢,我们随便谈几句话,不碍事。”
邢师长执意让留下,田一曼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能局促地站在一旁,听他们说话。丁院长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事,转身出了房门。
“老赵,谭政委和你说话呢。”邢师长生怕尴尬的局面发展下去,有意提醒他。
赵群英梗着脖子,眼睛始终不看政委一眼,缓缓地说:“我们之间的争论是有一定结果,但还不完全。”
田一曼看着丈夫耿直不阿的模样,心里直发急。她和邢师长一样,最了解他的性格。他钦佩的人,刀架在脖子上也说好;他认准的理,九头牛也拉不回;他看好的事,刀山火海也敢上。可对从心里瞧不起的人,他看都懒得看一眼。他是只认死理,从不低头。直肠子,不拐弯,让政委下不了台,急死人了。田一曼心里暗暗数落道,手心都出了汗。
邢师长见赵群英不愿和政委讲和,便对谭政委说:“老赵身体不好,让他好好休息休息吧。另外,老赵,顺便先通知你一件事,军区装甲兵政治部下来一个副团职干事,师里研究决定到你们一团代理政委,这样你的担子可以减轻一些,有助于你恢复身体。你看有什么意见吗?”
“没有意见,坚决服从师党委的决定。找个机会我给新政委介绍一下团里的情况……”
谭政委插话说:“我已经安排好了,过一会儿他和徐副团长一起过来看你。”
赵群英似乎这时才发现政委的存在,自言自语似地轻声说道:“噢,好,好。”
邢师长说:“那我们先走了,有什么困难就向丁院长说。小田,你们在这吧,我们先走了。”
赵群英的眼睛仍然只望着邢师长:“感谢师首长的关心。”
邢师长转身大步走了,谭政委面有愠怒地向田一曼挥挥手,跟在师长后面出了门。
赵群英在师医院住了一个月。这一个月里,全国上下开展了清查“四人帮”黑爪牙的斗争,师里也发生了两件让赵群英感兴趣的事。
第一件是刘俊皆在军区装甲兵系统揭批大会上主动上台,声泪俱下、义愤填膺地揭发了谭森龙威逼利诱二团为“四人帮”派来的记者制造假典型的事实,赢得了上上下下的一致赞誉,被树为揭批斗争积极分子;第二件是谭森龙作为紧跟“四人帮”黑线的人物,被军区隔离审查。后来经过调查,发现他与“四人帮”没有直接联系,定性为“路线斗争立场不坚定”:“有个人野心”,受到党内严重警告处分,职务降了两级,调到装甲兵农场当政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