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天神

群臣闻得凶卦，皆变了脸色，惶然相顾，忧惧灾祸将至。

“大凶之兆，正是上天示警，或许此次征伐有难以预测的凶险，或者我们对敌人的强大有未能察觉之处。”

臾区率先站出队列，语气沉重地进言道：“出兵的事请，应当缓缓图谋，再仔细考虑一下。”

“今日祭礼被风雨搅扰，不如另择良辰，再次祭祀天地，祈求神明启示，或许有不一样的结果。”

姜榆罔明显有些不甘，他对天神的降谕有所顾虑，但烈山氏筹备已久，对蚩尤的仇恨更是铭刻五内，不愿意轻易放弃。

“黄帝，我族勇士英勇无畏，又汇聚各部落的援军，料想蚩尤不能匹敌，不应被占卜束缚手脚。”

大鸿对自己亲自训练的军士信心十足，并未被卦象动摇，他拍着胸膛保证，坚持请求进兵。

众臣各自表过意见后，皆将目光投向黄帝，等待他决断。

黄帝环视神情各异的群臣，又望向后方躁动不安的军队，他面露踌躇，握着轩辕剑的指节因用力而有些泛白。

他生而异象，被信奉为天神所钟爱之人。

“天神是什么？”

年幼的公孙轩辕曾经这样问父帝少典。

“衪们掌控着山川河泽，掌控着日升月落，掌控着四季更替，掌控着盛衰枯荣......总之，天神无处不在，无所不能。”

帝少典轻轻抚摸小轩辕的鬓发，遥望着深邃邈远的高天，如此说道。

小轩辕疑惑地问道：“既然天神掌控一切，神谕不可违逆，那我们人，又能做些什么呢？”

“人，只需要按照天神的安排生活就可以了，无论苦难还是幸福，自有天命。”

帝少典微笑着温和解释道：“你领受天命，生而为帝，更不能忤逆神意。”

小轩辕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在内心深处，黄帝始终有些不相信这些神仙妖鬼之谈。

但自登大位以来，他每事占卜，皆得吉兆，最终也果然功成。

久而久之，黄帝已经习惯神明安排他无往不利，也有些天命加身的飘然。

当初讨伐雄踞九隅中央五百年的烈山氏，战局严峻，部众皆惶恐忧惧。

临阵前，问战于天神，卜出卦象“大吉”，军心大振，遂至定胜于阪泉谷。

有熊氏族人及诸同盟部落对他的信心，一半是钦服他的英明睿智、领导有方，一半却源自相信他神眷的光环。

若非神明的伟力，炎帝领导的烈山氏怎么会战败呢？

神农氏制耒耜、立市廛、治麻布、削木为弓、亲尝百草，始得万民宾服，被尊奉为九隅共主。

那种万物竞发、勃勃生机的繁荣昌盛，终究抵御不过至高无上的一旨神谕，五百年辉煌转瞬星流云散。

今日，是黄帝首次卜出凶卦。

骤然失去神佑的失落感让他有些惴惴不安。

卦象极反常，蚩尤又是前所未有的大敌，其联合了东夷、三苗、夸父部，势力之雄厚犹胜昔年的九隅霸主烈山氏。

核心的六部大军尚能稳住军心，那些附庸的同盟部落是否会临阵倒戈，犹未可知。

但蚩尤的威胁、残暴、破坏、凶恶，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他既已取代神农氏，成为九隅共主，剿灭暴虐无道的蚩尤，还大荒安宁，便是他肩头的责任。

尊奉神谕，还是违逆天命、为生民一战？

为何天神会纵容鸷狠狼戾的蚩尤为祸大荒呢？

失去神眷的自己，能战胜蚩尤吗？

黄帝负着双手来回走动，久久沉默不语，他的视线越过猎猎的旌旗，望向蔚蓝如洗的天空，努力想要在缕缕白云间找到答案。

秦穆看出黄帝的犹豫。

在这原始矇昧的年代，自然之威难测，生存艰难困顿，生民难免心内惶惑，信奉神明不足为奇。

但他本能地相信，公孙轩辕这位华夏始祖、五帝之首，不是囿于虚无缥缈的神谕之人！

“黄帝为此战，造黄木牛，淘尽存粮，训练甲士，重整虎军，广邀盟部，准备已充足到极点。”

秦穆历数起为筹备这场远征耗费的天量心血和资财，即便是有熊氏和烈山氏这样的大部落，也足以伤筋动骨。

他接着道：“众人愿意跟从您去向残害生民的蚩尤战斗，是因为您的德行和威望都令战士们信服，而不是相信虚无缥缈的天意。”

“若您因为畏惧卦象而退缩，不如将九隅之主的尊位奉还炎帝，神农虽然年迈，却愿意为大荒子民流尽最后一滴血。”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忽然说出略带讥讽的言语。

黄帝闻言一怔，他下意识地扭头看向炎帝，这个阪泉之战中的手下败将、风后口中孱弱无能的神农氏。

姜榆罔真的已经很苍老了，六十余岁高龄在大荒并不多见，布满褶皱的面庞、粗粝生茧的手臂、斑白如雪的鬓发.....

唯独那双清澈的眼眸，依旧囧囧有神，仿佛燃烧着永不熄灭的火焰。

那是，炎帝之火。

“利箭已搭在弓弦上，哪还能不射出呢？”

秦穆倏然操起一张大弓，舒腰展臂拉满弓弦，“嗖”地利箭离弦，射向东方天际。

劈头盖脸的一连串话，如洪钟大吕，让公孙轩辕有片刻的神情恍惚。

黄帝想起自己为创造黄木牛，亲操斧圻削木为轮，每有瑕疵辗转难眠，以及日日夜夜中，真实无比的手破血流、腰酸背痛、汗流如雨。

继而思绪穿梭回阪泉谷，他操练星斗七旗阵，千变万化的阵势让炎帝士兵眼花缭乱，再挖掘洞穴绕后奇袭，终于奠定胜局。

他又想起仓颉造字、羲和占日、伶伦作律、大桡创甲、容成制历、雍父舂米......

这桩桩件件，难道都是天神的旨意和恩赐？

不！

这是独属于人类的智慧和野心！

自从降生到世间，人这种黠慧的生物，就无时不刻贪婪地认识、理解、吸收、利用目之所及的一切。

饥饿时只渴求饱腹，吃饱了便嫌弃生食腥膻，于是有人钻木取火烤炙熟食、有人制盐采蜜作调料。

寒冷时只想遮住身体，穿得暖和了便期待更舒适，于是有人养蚕抽丝织华服、有人垒土析木造宫室。

无穷无尽的变化，每时每刻都在发生。

皆源于人类贪得无厌、不知餍足的欲望，和穷究万物、通达权变的智慧。

这种神奇力量，是深深镌刻在骨肉和血脉里的人性。

又岂是高天上那从不见踪迹、藏头露尾的可笑“天神”所能主宰和支配的呢？

“战！”

蓦地，黄帝高高举起轩辕剑，非金非玉的剑身倒映着他日角龙颜的威严面庞，满是肃杀和决绝。

“战！战！战！”

雨住风停，苍红大日破开云雾，从山脉背面腾空而起，炽烈阳昼为全军战士的皮甲披染夺目金晖，汹涌战意直冲霄汉，将苍穹飘渺的流云都搅得粉碎。

剑尖遥指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