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记忆碎片（下）

在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妈妈吊在房梁上的尸体一直是白蓝噩梦里追赶她的怪物。

等到后来，这只怪物变成了穿着汗衫，一身酒气赶着白蓝和她哥哥出家门的房东。

再然后，是垃圾层可怕的帮派分子，和路边与他们抢食的野狗。

到了最后，就是哥哥带来的那些尸体。由于他每天杀一个人，在睡前就能分解完，所以这只怪物每晚在她梦里都会换一副面孔。

男人、女人、小孩、老人、楼上的孕妇、隔壁的帮工、前些天给她奶糖吃的老爷爷、叫嚣着要侵犯白蓝的纹身男、克扣工钱的便利店老板......

到后来，她已经能习惯一边看动漫，一边吃垃圾层的标准美食老鼠肉饼，一边听骨头被锯开的响声在耳边回荡。

白蓝喜欢看动画、玩游戏，和很多人一样，那是她逃避现实的办法。

她的哥哥，白枫，照白蓝看，很像日系动漫里的那种阴郁男主，连身世也能对上。

他看起来瘦瘦弱弱，但力气大得吓人，喜欢用很长的黑色刘海遮住眼睛，话不多，通常用刀子解决事端。

其实妈妈死前，他是个很可爱的哥哥，打游戏这事儿，就是白枫教会白蓝的。

可为了在垃圾层这种地方活下去，还要养一个妹妹，他就必须学会很多事情。

刚到垃圾层的时候，白枫试过好好打工挣钱，最开始的时候他被一个便利店的老板看上，去推销店里的杂牌食品胶囊、小电器和拖鞋这类小玩意儿。

垃圾层是没有劳动法的，白枫没有拿到预定的工资，前去讨要的时候反而被老板打了一顿。

便利店的老板就这样成了白蓝见过的第二具尸体，第一具是她的母亲。

那夜，她吐得那间用硬纸板、破木棍、工业凝胶搭起来的破房子，满地板都是老鼠肉。

白枫锯开了老板的身体，取出了很多东西，通过道听途说来的渠道，卖了很多钱，至少够一个星期吃有余，甚至更多。

从那天起，白枫的心里就坚定了一个信念，他也把这个信念告诉了白蓝。

“无论怎样，我会把你送回我们的家。”

白蓝原本的家也是母亲租的，如果要买下，大概得百来万。

哥哥得杀多少人啊？她那时候就想。

白枫很快盯上了第二个目标，一个叫嚣着要把白蓝上了的帮派分子，全身都是龙、虎、狼的纹身，很吓人，也最终让那块皮肤没卖出好价格——市场不喜欢那种货。

到这里为止，一切都没那么糟糕，白枫还在用母亲与学校教来的价值观来告诉自己和白蓝，这些至少都是恶人，他们都该死。

可惜在垃圾层的环境里，某些事情没法避免，比如逾越道德底线。

第三具尸体是隔壁屋的爷爷。

他和白蓝她们一样是无家可归者，在街道角落用一些铁皮焊接起来搭了一间房子，靠拾荒为生。

爷爷老来无子，一生与孤独相伴，遇到白蓝兄妹后甚是关心，即便自身也难保，也时不时会买来一些糖给两个孩子吃。

当白蓝哭着问哥哥为什么要杀爷爷时，白枫是这么说的：“他看到我拖尸体回家的样子，跟我吵了起来，吵着吵着.....就杀了。”

这是个很敷衍的答案，但骗年幼的她刚刚好。

当然，后来的白蓝渐渐明白，哥哥那时只是因为怕他杀害纹身男的事情被传出去，遭来帮派报复。

可不管怎样，两年后，报复还是到了，几个壮汉不由分说闯进了这间小屋子，白蓝也不清楚这些壮汉是不是纹身男的朋友，因为那两年哥哥杀得人实在太多了，根本辨不过来。

他们绑住白蓝的手脚，砍下她的两只手掌，狞笑着想看白蓝把血流干。

失血过多的感觉，是全身被冰块包裹住般的寒冷，那种寒冷刻到白蓝的骨子里，让她止不住颤抖。

白枫及时赶回来，杀光了所有暴徒，救回白蓝。

他深感愤怒与不安，于是用两年时间攒下的钱，在垃圾层最昂贵也是最安全的地段买下了一栋小店，但在垃圾层，哪怕是最安全的地方也无比危险。

所以白枫教会了白蓝用枪，也让女孩爱上了枪。

那次流血事件，除了让白蓝两只手变成了金属义手，还让她患上一种奇怪的病——无论什么时候，她都会止不住颤抖，全身发抖。

那种颤抖很耗体力，后来的白蓝总是把自己的身高和胸部发育不良怪罪于这个毛病。

白枫找了很多医生也没办法解决，医生跟他说，白蓝濒死时的体验在她的神经回路里刻下了深深的烙印，一种无法抹除的PTSD。

最后他们发现，只有当白蓝躺到白枫的怀里的时候，她才会停止颤抖。

可白枫不能时时陪着妹妹，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忙。

白蓝模模糊糊记得，那是自己的生日，这间小屋还没有“2077年赛博朋克世界角落一位摆烂的军火商人”这个名字。

她躲在角落看动漫，看累了就玩游戏，玩无聊了就打代码，等到时间差不多，她就抖着身子，往水泥地板上铺一层塑料薄膜，等会哥哥回来分解商品的时候，才不会弄得满地都是血。

白蓝实在不想体验睡在一层血膜上的感觉了。

白枫的身影从青灰色的夜幕里隐现，他背着蛇皮袋，提着一盒奶油蛋糕，黑衣黑裤，黑鞋黑帽，就好像一滴丢进黑夜里的墨。

因为是白蓝的生日，所以他没有急着“赚钱”，而是把蛇皮袋放到一边，拿出蛋糕，白蓝还记得上面点缀了5颗被切成一半的草莓，还有一圈12小块芒果。

离开城市层后，她就再也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了。

她也不管餐具，抓住奶油就往嘴里塞，手上嘴角弄得满是白白的奶油沫，又因为浑身颤抖的毛病，也把不少奶油洒在地上。但白蓝觉得，把奶油洒到地上总比把血洒到地上好。

白枫盯着妹妹吃蛋糕，脸上难得露出笑意，他兴奋地对白蓝说：“有一个组织看中了我，他们能带我赚很多的钱，我很快就能带你回家了，马上。”

白蓝吃完，大眼睛眨一下，又眯成一条缝，像只布偶猫一般蜷缩起身子钻进哥哥怀里，头发在他肚子上蹭一蹭，终于停下颤抖。

“我跟他们问起你的病，他们给了我这个，”白枫拿出一根白色的条状物，展示给白蓝看，“他们说，只要你吸一口这个，就不会再抖了。”

白蓝盯着那个东西，问：“这是什么？”

“你不用管，”白枫告诉她，“他们本来说要给你更厉害的东西，但是听到你只有十几岁，就换成了这个.....试试吧？”

白蓝起身，愣愣地看着哥哥点燃那根东西，送到自己嘴里。

她深深吸了一口，尼古丁浸没大脑，刺激多巴胺和去甲肾上腺素的分泌，给始终恐慌的身心带去前所未有的镇定。

白蓝离开哥哥的胸怀，她惊讶地发现，自己不再颤抖了。

“就是这样，”看着妹妹惊讶的表情，白枫笑得很开心，他摸着白蓝的头，道，“明天我就要正式加入那个组织了，我不在的时候，你抖得厉害，就吸一口这个。”

“好。”她乖巧地点点头，深深记下这句话。

日月流转，到第二天晚上的时候，白蓝没有等到白枫回来。

巨大的不安笼罩在她头顶，在等待哥哥的深夜里，她一直在吸那种白色的条子，来克制内心的恐惧与身体的颤抖。

就这样一直等到了黎明。

“垃圾层的黎明，没有太阳，也没有哥哥。”从悠长而痛苦的回忆中抽离，白蓝说完最后一句话，丢掉电子烟，无力地沉默下去。

她钻进马修的怀里，像一只布偶猫一般蜷缩起身子，白色的长发没有扎起，散落马修满身，办公室外的粉红霓虹将之晕染成情欲的色彩。

马修听完全程，牵着女孩那只冰冷的金属义手，又有了不一样的体会。

他握拳，几乎是喃喃自语道：“坚守正义的狼眼，为一时错误愧疚终生的卡尔，为了生计而不得不犯错的白月月，还有无辜的你们.....有的已不在人世，有的直到今天还在遭受过去的折磨。而唯有一切的主谋，背叛、欺诈、剥削，用尽手段却坐收名利，高枕无忧。”

白蓝的粉色眸子离马修前所未有的近，她盯住马修，告诉他：“你的眼神让我想起哥哥，他在杀那些砍掉我手的人的时候，也是这样的表情。”

她伸出手来，放到马修的脸颊上，带着撒娇的味道说：“你不许像他一样离开我。”

从理智上讲，马修很难跟她承诺这一点，他的理想注定是一条满是伤痛和离别的道路。

但从情感上来讲。

去你妈的。

“我保证。”他向女孩承诺。

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唇齿传来的湿热已经浸没鼻腔。

马修推开白蓝，还沉浸在对拉尔森的愤怒里，脑袋发懵。

白蓝等了半天，等来马修一句：“我只把你当做是妹妹。”

白蓝莞尔一笑，伸出食指勾住马修的下槽牙，金属义手传来的冰冷味道刺激着他的神经。

“可我不只把你当做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