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写得越具体,就越容易看见内在情绪

你天马行空、乾坤挪移、思维奔逸、打破规则,你的字从你的心飞出去,遨游了宇宙,但它们最终还是要回来的——回来告诉你看到的一切,这才是心灵的本质,也是书写的本质。这一篇我要告诉你的是:具体、具体、具体,把你嘴角那粒米饭描述出来。心灵书写注重细节。

还记得我们学过的课文——萧红的《火烧云》吗?文中写道:一会儿,天空出现一匹马,马头向南,马尾向西。马是跪着的,像等人骑上它的背,它才站起来似的。过了两三秒钟,那匹马大起来了,腿伸开了,脖子也长了,尾巴却不见了。看的人正在寻找马尾巴,那匹马变模糊了。【《语文》(三年级下册),人民教育出版社,2018年】

再看看朱自清的《背影》:我看见他戴着黑布小帽,穿着黑布大马褂,深青布棉袍,蹒跚地走到铁道边,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难。可是他穿过铁道,要爬上那边月台,就不容易了。他用两手攀着上面,两脚再向上缩;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倾,显出努力的样子。这时我看见他的背影,我的泪很快地流下来了。

所以,不要告诉我“花瓶里那些花很漂亮”,你要这样说:花瓶是白色的瓷,摸起来有些粗糙,半圆形的瓶口微微前倾,上面游着三条金鱼,不像刻上去的,其中那条黑色的金鱼眼睛鼓鼓的,盯着我看。花瓶里插着三枝百合、九朵玫瑰,一簇满天星撒在它们周边,最远处还有一朵蓝色勿忘我。

你不需要说它漂亮,你只需要告诉别人它原本的样子,至于漂亮与否,别人会感受。这样写出来是不是好很多?因为你告诉了人们这里有个小小的世界,而你正对这个世界负责任。

万物就是万物,生命就是生命,你就是你,它们就是它们。还它们一个真相,是作家的责任。当然,你也许不是作家,但没人能阻止你热爱文字与书写。

我很饿,拎起包,冲到楼下,差点撞到一辆自行车,骑车的女孩穿着深棕色校服,斜背着书包,急忙刹了车,单脚撑着地,眉毛上扬,嘟囔道:“这人怎么……”下半句话被疾驰而过的奥迪车切断。我说:“对不起啊,对不起。”女孩不言语了,蹬上车,从我左侧穿过,响起一串丁零零的车铃声。抬头不远处就有一家小超市,挂着黄底红字的招牌——渭源商店,我猜那里一定有手撕面包。

这是我去买面包的事儿,不是记流水账,是在告诉你,我和自行车、女孩、书包、奥迪车、铃声、面包、商店招牌在一起,是它们让我的存在有了意义,我有什么理由不告诉你呢。我并没有说我很着急、很冒失,也没说女孩很生气,对吗,我只需要把事情直白地告诉你,别嫌麻烦,害怕麻烦你就会越来越麻烦。对了,不要说“一辆车”,要说“一辆奥迪车”;不要说“那只鸟”,要说“那是只画眉鸟”;不要说“这条鱼”,要说“这条银龙鱼”;当你知道一个人的名字就不要再说“那个男人”或“他”,要说“冰千里”。这也适用于日常书写。若是心灵书写,就不要管那么多,哪怕你不叫我名字,叫我“这条孤独的狗”也没关系。

你不知道写什么细节,是因为你远离真实事物太久了,其实,它就在你身边,就在你躺着的沙发上,就在你走了十几年的水泥马路上。看看你眼前都有什么,告诉我吧,像这样:我拿着手机,躺在床上,左腿蜷曲,右腿搭在白色枕头上,脚趾头能碰到那个褐色毛毛熊,它是去年冬天妈妈去北京给我买的。碎白花的窗帘拉得很严,下面是用梧桐木做的床头柜,上面有波浪形的纹理,我不喜欢这种纹理,它让我想起前天死去的一条红色锦鲤。台灯坏了,耷拉着脑袋,一阵风吹进来,脚有些凉。

你这样写,会让我觉得我就站在你的床边,看着你,并且觉得你有点忧伤。虽然你没告诉我你有些忧伤,但我就这么觉得,你认为呢?

许多情绪不一定非要赤裸裸地说出来,只需说出你的状态就好了,也就是要说出细节。我再举个例子:男孩扑向妈妈,两只手绕着她的脖子不松开,他闻了闻妈妈围巾的肥皂香,小嘴狠狠亲了她一口。我并没告诉你小男孩的那种兴奋、期待、开心的心情,但你会感受到的。你也知道,这是爱,我不需要说“男孩太想念妈妈了,他见到妈妈太开心了”之类的。

有时,只需要给你身边的事物赋予一点情感,它便成为你的一部分,会告诉人们,你经历了什么。如果你没勇气描述很多东西,那描述一件事物就好,比如你的手机:告诉我它的颜色、品牌、价格、尺寸、音质、像素、手机壳的图案、你在看的内容和手机铃声。再稍微联想一下,许多细节便会浮出水面,同时,你知道那里一定有故事:你从哪儿买的,谁和你一起买的,那天发生了什么,你怎么去的,路上碰见了谁,手机店老板是个怎样的人,你拿到手机后怎么下载的软件,下载了哪些软件,那些软件对你来说重要吗,为什么?

你会发现,很多情绪从细节中一点点流露,不需要你大声喊叫“我很开心”“我很愤怒”“我十分内疚”“我讨厌蛇”“你让我感到恶心”。

若想练习,你可以从自己爱吃的食物开始,如果没有爱吃的就从讨厌的开始,把你最爱的杏仁酥或葡萄干描述出来吧:形状、颜色、大小、产地、你的味蕾感受、牙齿切断食物咀嚼的感觉、咽下去的心情。

若细节有鲜明对比,会给人更深刻的印象。比如:透明盒子里装着六颗草莓,里面居然趴着一只死苍蝇;这些人全部西装革履,昂首挺胸,完全没看到那只满身泥巴的流浪狗;深夜,大山后面的这家人睡了,突然传来一声枪响。

我只和你说细节有多么重要,这是心灵书写的基础。你能让心灵遨游太空,也得听见笔在纸上的沙沙声。这和心理分析很像。来访者的每个经历必须被细化,细化到每句话、说完后的感受,以及现在谈这件事时的眼泪和姿态。这会让你知道这件事在他生命中留下了多少痕迹,这样的痕迹又会以不同的形式出现在以后的哪个时刻,而每一次的体验又有什么微妙的不同。

有时候,一个眼神、一次抬手、一个关门的动作、一声不明显的叹息都会给你提供了解这个人的机会,除非你是真的不在乎他。

细节所到之处,都会显现人内心的微妙情感,这些情感才是真正拨动你心弦的,才是具有疗愈意义的。心灵书写之所以有疗愈作用,就是因为没有让你放过任何细节,哪怕你觉得这个细节毫无意义。

从你身边走过的陌生人没有任何特征,你还是要写下来,就写“一个让人记不住的人”,或“我讨厌这个人的眼睛”,或“他走路的样子十分奇怪,我也说不上怎么奇怪”等等。

英国有个著名的民谣:失了一颗铁钉,掉了一只马掌;掉了一只马掌,折了一匹战马;折了一匹战马,损了一位国王;损了一位国王,输了一场战争;输了一场战争,亡了一个帝国。

不要因为失了一颗铁钉而亡了一个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