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反正我不是

这个世界或许就是个巨大的精神病院。

里面住着民科,住着玉帝,住着看小说看魔怔的男青年……精神病们从天南海北五湖四海相聚一堂,手拉着手,要绕着秦鸦载歌载舞。

可被他们围起来的秦鸦或许才是病情最严重的那个患者。

尽管秦鸦本人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有哪儿不对劲……哦不,其实还是有的。

比如,他偶然发现他可以把自己的眼珠子摘下来。

骨碌骨碌。

眼珠在秦鸦掌心滚动。

它停下来时,看到的恰好是一面镜子。

镜子里映出了个长相清秀的年轻人,黑色短发,一边的眼眶空空荡荡,像个黑洞,另一边的眼眶里则正常装着紫罗兰色的眼睛。

他看起来文质彬彬略显瘦弱,面色苍白,仿佛大病初愈。

是秦鸦。

但在镜中,在秦鸦手心静静待着的那颗眼珠里,倒映出的却是另一个人。

身形和秦鸦几乎没有差别,却没有面孔——不,准确来说,是那人的脸被整个遮住了。

——被花。

大的小的,白的粉的紫的黑的,光是秦鸦能辨别出,叫出名字的种类就有近十种,他叫不出名字的就更多了。

繁盛的花朵生长在眼中人身上,将他的每一寸皮肤都遮盖住了,尤其是右眼,对应着秦鸦空荡荡的眼眶,那里生长着一朵巨大的,花瓣招摇的绚烂花朵。

秦鸦摇头。

眼珠上倒映的人影也跟着摇头。

他身上,头上,眼眶里生长着的花朵便跟着摇曳,抖动,掀起微澜。

秦鸦抬手。

眼中人也抬手。

他的手碰到了眼眶里长出的那朵花。

可秦鸦什么都没摸到,他手里只有空气,既无坚韧的花茎亦无柔软的花瓣。

就好像他透过那颗眼睛看到的一切都是镜花水月。

浑身长花的他并不存在。

真正的他很正常……大概。

如果按这个逻辑推理下去,那理论上来说,这颗眼睛在诊疗室所目睹的一切也都是假的?

秦鸦忽然叹了口气。

从来到这个世界开始,他的右眼就开始变得能看到一些奇怪的东西。

就比如镜中的自己。

想到这儿,秦鸦合拢双手,遮住了掌心的眼珠。

一切正常,镜中的自己依旧是那个瘦弱青年。

接着他打开双手,闭上左眼。

透过掌心的眼珠,他看到了迥然不同的自己——

一个字面意义上的,“花美男”。

至于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

他能触摸到的,是左眼中的世界,可他的右眼却告诉他,那都是假的。

——那是楚门的世界。

他把左眼留在了诊疗室,在那里,左眼看到精神病们为他虚构出了整个精神病院。

他们都是清醒的正常人。

他们装疯卖傻,像舞台上的演员,不遗余力地为他这唯一的观众上演了场精彩绝伦的表演。

原本的他像猪圈里的猪,只顾着低头在食槽里大快朵颐,吃了睡睡了吃,浑然不觉屠刀早就架在了脖子上。

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被详细地记录了下来,兼任饲养员的精神病们一丝不苟地评估他这头猪的体重,健康情况,粗估他的出肉率……

那问题来了:

什么时候精神病们会给他盖上“检疫合格,准许屠宰”的章,送他出栏呢?

秦鸦决定去问问。

于是他把手心的眼珠随手塞到了白大褂的口袋里,拿起绷带,把头重新缠了起来。

稍稍整理了下身上的白大褂,拎起早就准备好的保温杯,他终于走出了房间。

……

猪什么时候出栏,问饲养员准能得到答案。

可秦鸦觉得大部分饲养员都不能接受“有一天猪圈里的猪突然拍了拍你的肩,问‘欸老兄,你知道俺什么时候出栏不?’”的突发状况。

于是他决定去问问把自己丢到猪圈去的那位始作俑者,切尔诺利研究所的所长。

秦鸦找到所长的时候,所长正在织毛衣。

身材娇小的女孩窝在张分外宽大的扶手椅上,赤裸的脚丫碰不着地面,脑袋高不过椅背。

灰色的长发像是某种生长得极茂盛的植物,几乎将她整个人都包裹起来,剔透的,水晶般的眸子被一副带着细细银链的玳瑁框小圆眼镜遮住了。

她抓着两根毛线针,神情专注,盖住双腿的毯子上放着好几个线团。

远远看去,女孩几乎被五颜六色的,一窝毛茸茸松鼠似的线团和毯子淹没了。

但即便如此,她还是第一时间察觉到了秦鸦的到来。

“你怎么来了,小秦?”

切尔诺利研究所的所长,伊瑟拉女士暂且放下了手里织好了大半的毛衣,抬起头,朝秦鸦微笑。

她的脸上似乎洋溢着某种名为“母性”的光辉。

虽然她看起来是那么小,跟未成年一样,可其实她连孩子都有了。

除却相貌以外,伊瑟拉女士是位再不折不扣的中年妇女了。

秦鸦甚至还没表明来意,她就朝秦鸦招了招手:

“正好,你过来,小秦。”

如果秦鸦的右眼看到的一切是真的,那么毫无疑问,把他派到零号观察室去的伊瑟拉大概率也对他图谋不轨。

可秦鸦还是走了过去。

一边走,他一边问:

“所长,你这是在给谁织毛衣呢?”

所长不紧不慢地把腿上的线团放进一旁的篮子里:

“给我孩子呀。”

“哦,”秦鸦点了点头,表现出恰到好处的羡慕,“您和您孩子感情真好啊。”

所长的动作忽然顿了顿。

“为什么这么说?”

她有些不解。

这时秦鸦已经来到了伊瑟拉面前。

面对扶手椅上娇小的所长,他耸了耸肩:

“因为现在的年轻人大概都穿不惯手打的毛衣吧……”

他的言下之意是手打的毛衣大多样式老土,而年轻人几乎都追求潮流。

所长似乎听出了他的潜台词,可所长一点都不在意。

她甚至露出了老母亲特有的,提到自家孩子之后的骄傲神情。

“我家孩子可喜欢了,”她微微扬起下巴,“买来的毛衣他都穿不惯,只喜欢穿我亲手打的。”

然后她再度朝秦鸦招手:

“不说这个了,小秦,你先过来。”

秦鸦很放心地又靠近了一点。

他不放心不行。

整个研究所都是伊瑟拉的地盘,她要害他,犯不着这么煞费苦心,又折腾得花里胡哨。

毕竟,他几乎毫无反抗之力不是吗?

除了能看到一些奇怪的东西以外,他什么超能力都没有。

继承了上个“秦鸦”瘦弱身体的他是名副其实的,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最终,他站到了伊瑟拉跟前。

伊瑟拉则站了起来。

她拿起那件尚未织好的毛衣,在秦鸦身上比划起来。

“乖,把胳膊抬起来,诶,对,就这样子,不要乱动……”

所长的声音又细又软,像一片从天上落下的羽毛。

她的动作轻柔,抻开了那件毛衣,把它按在秦鸦身上,她和秦鸦的距离因此缩得很近,几乎贴在了一起。

被当成衣服架子的感觉很……微妙,秦鸦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任凭伊瑟拉在他身上折腾。

伊瑟拉的个头不高,只到秦鸦胸口,要是秦鸦低头,下巴说不定就会碰到伊瑟拉的头,为了避免这种事发生,秦鸦只好昂首挺胸。

可他的视线却在悄无声息地向下移。

视野几乎全都被所长那头几乎倾泻到了地面的灰色长发占据,鼻端萦绕着一股好闻的,某种木头的香气,两只柔软的小手在他胸前腰后时不时掠过,拍拍捏捏,痒痒的,像触电。

秦鸦眯起眼。

“说起来,”趁所长按下他的胳膊,他冷不丁开口,“所长,我一直都挺好奇的——零号观察室的那些精神病都是从哪儿来的?”

他预想中得到的答案是“研究所收集来的”,当然更残酷一点也可以是“他们都是由研究所制造的”。

可所长却给了他一个始料未及的回答:

“他们以前都是研究所的研究员。”

“研究员?那他们为什么现在会……”

“会疯疯癫癫的,变成了精神病——你想知道这背后的原因,对吗?”

“对。”

或许是比划完尺寸了,又或许是因为秦鸦提起的话题触动了所长的某些回忆。

总之,所长收起了那件毛衣,后退两步,重新坐回到了扶手椅上。

“你忘了吗?”她问,旋即又迅速反应过来,用有点惆怅的口吻感叹道,“哦对,你都忘记了……不过有些事,确实忘记了才好。”

“就比如,在不久之前,发生在生命科学科室的那场重大科研事故。”

“整个生命科学科室几乎因此下线,科室下辖的研究员们虽无性命之虞,却都患上了严重的精神疾病,变得疯疯癫癫。”

“那场科研事故结束后,为了安置患病的研究员们,同时寻找缓解乃至于彻底治愈他们病症的办法,研究所建造了零号观察室。”

“这便是零号观察室的由来。”

秦鸦听完了所长的回答,心头陡然一动。

他想到了什么。

他记得他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迎接他的就是所长,当时所长告诉他,他刚从一场严重的科研事故中逃出生天。

那时,为了避免被看出异常,他索性就装成了失忆的样子。

这么说来……

我也是那场科研事故的受害者?

他默默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