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落

五月,杨絮飞。

那些半透明状的东西很轻,反而随着风逍遥直上,它们自己本身并无力量,却偏要逆着这世间一切向上生长。

小董站在窗户前看着这景象,她感觉一切都不怎么真实。

日落之时,世间万物皆披上金箔,似乎只有在临近夏天的时候才会这样。那些金色很爽利地涂抹进了这座城市的每个角落,连那老式的绿色窗都没能幸免于难。那夕阳抚过那些窗,再一点点滑落下去,落在地上,一滩一滩汇成一起,流淌进了地平线。

小董倚着窗户,心想,她为什么以前不曾发现这些景致。

五月,距离高考还有一个月。

楼上的夫妻又开始吵架,这栋楼有十几个年头了,隔音效果大不如前。他们在吵孩子的成绩,吵孩子要去哪个大学,吵孩子的未来。

最后还是没能吵出来个结果。

小董叹了口气。

高考,那大概是五六年前的事情吧。

她再抬头,天幕一下子变得很高远,那夕阳已然落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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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这波病疫再次袭来的时候,小董终于没能再次保住自己在公司里的位置。

裁员搞了一波又一波,小董每次都认为自己能幸免于难,可是这次却没躲过。消息来得很突然,顶头上司对她说的话很委婉,但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让她收拾铺盖卷走人吧。她没有试图挣扎,她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可以挣扎的余地了。

她的组长边叹着气边递给了她一个塑料箱子,告诉她那是用来装离职的东西的。组长这次也没能幸免于难,公司裁员的力度愈发地狠起来,没有多少人能扛得住了。

“年轻人,看开点。”

组长看着整理东西的小董,嘴角扯了个苦笑出来。“年轻多好,还有去拼去闯的机会……不像我……”他叹了口气,把桌面上最后那属于他的物什拿起来,用衣袖边角擦了擦上面黏着的浮尘,慎重地放进箱子的最上方。

那是张封在玻璃相框里的照片,上面是他和他的妻儿。

儿子这周又应该交辅导班的学费了,他兀自想着,觉得这生活甜蜜又痛苦,再过一年,儿子就要上高中了。

不能再想了,他把头仰起来,鼻子酸的很。

小董抱着自己那堆东西离开了这个奋斗了两三年的地方,或许有留恋,或许也有不甘。曾经那些相熟或不熟的同事们依旧坐在工位上日复一日忙着那些事情,他们不在意谁正在离开,他们要做的是避免自己离开。

倒是有些解脱感。小董踏出大门的那刻,觉得自己的呼吸和心跳都重新变得清晰。

她似乎很少能见到这都市的白天,白天的都市尽管也车水马龙,却比不上晚上那般灯火流转的繁华。她深吸一口气,干燥温暖的空气钻进来,裹着独属于都市的沙尘气息。

这是她曾经想要的生活吗?她也不记得了。

回到出租屋,联系房东,然后收拾行李,买了张高铁票,三天后出发。

房东的女儿在另一个城市漂泊,那里距这也有几千公里。正因如此,她也待小董如自己亲生女儿,她拉过小董的手放进自己的掌心里,摩挲着。

“娃子,以后如果你还能来这里,遇到困难了别自己扛着,记得给姨打电话……”

小董抿着唇,用力点了点头,一滴泪不争气地从眼眶滚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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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着大大的行李箱,小董坐上了高铁。

行李箱依旧没办法放在搁架上,她总以为经过这几年的磨砺,自己的力气大了许多,却总是在抬放行李箱的瞬间意识到那是错误的认知。

腰并不舒服,可能是因为近些日子收拾行李而有些疲累,也有可能是之前的病根又出来骚扰她一番。初入职时的连夜加班换来了腰椎间盘突出,她按着自己的痛处,想到了那个因为痛苦而不得不跪着完成公司任务的夜晚。

平日里总想着挺一挺就过去了,消耗着身体来换取一口饭吃,换一个在这里生存的位子,多半有些可悲又有些好笑。

高铁还有五个多小时的车程。

她又想起来自己的高三,那个时候的自己纯粹且有拼劲儿,尽管出生时并非是人们嘴里说的聪明种,她却偏要努力挣扎,似乎是为了证明自己即使在那个人们都不看好的高中也能拼出来自己的一方天地。高三时的动力大概是逃离吧,逃离那个小城,她把高考当成了一种手段,那是竭尽全力的一搏,她害怕自己会高考落榜,会一辈子不得不在那个小城市里扎根生长,她爱这里,却也矛盾一般地害怕这里。

后来她倒是考出去了,曾经累出的那些病好像也不太重要了。小董想到这不禁哑然失笑,原来自己是从高三时便成了破布娃娃,每时每刻都在修补自己残破的地方,尽管身上那些被修补好了,但那伤痕一直都留在那里,不会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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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的感觉有些奇妙。

尽管这座小城与她离开时相比并无太大变化,但许久未见而生出的割裂感与陌生感依旧迎面扑来。窗外的树依旧春日生,冬日枯,老旧工厂红砖墙上漆着的数字风吹雨淋再晒个几十年也依旧不会掉,这里的人们习惯了规矩且安稳地生活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那变的究竟是什么?小董忽的感觉对这小城抱着些愧疚,也对曾经那个疯了一般想要离开的自己留存着不解。

家里的猫现在已经成了老猫了,拖着年迈的身子,比它年轻时更不愿意搭理人,它现在最爱的便是在暖阳下睡觉。

她的未来又该在哪里重新启程呢?

父母并没有多加过问她此次回来的原因,或许他们早就什么都猜测到了,预想之中的责骂也没有到来,他们只是说,

累了,就回来歇歇吧。

小董感觉自己像蒲公英,在狂风中来又去,最终还是落回到了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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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柜最下方的那格里塞着一摞泛黄卷边的手稿。

她把手移到那一摞的最底部,从那装订得整整齐齐的稿子里抽出一份,一眼便瞥见了上面的字迹,稚嫩又青涩,时间赐予纸页枯黄干脆的身躯,却没有狠下心来舔舐掉那些字迹。小董知道,那是她曾经的热爱与理想,她喜欢指尖与纸面碰撞的感觉,那至少让她觉得自己还活着,而且活得稍微有那么一丁点价值。

后来啊,有人对她说,你得生活啊,你有那么多投出去的稿子都石沉大海,你有那么多的热情都付之东流,世间热爱写作的人有那么多,你只是其中渺小的那个。她没有办法反驳,只能把那些手稿藏起来,她也是那时认识到,热爱与活着似乎并不能混为一谈。生活被无穷无尽的工作塞满了,被无数个快节奏的日夜吞噬了,被一盒又一盒快餐搪塞过去了,热爱消磨殆尽,只是偶尔在繁重工作间歇地喘息中才会想起,自己提起笔时曾经那样热烈地在文字里活过。

那现在呢?

看过了曾经最想过的那种生活,去过了曾经最想安家的那座城,是否可以真正借这个机会回来歇歇了。

要回过头去找她吗?

找谁?

掉落在曾经的那个自己。

于是她重新展开纸面,决心将那个故事真正地写下去。

她还有未来供她去大胆尝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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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三十天!”

跟小董最要好的朋友揽着她的肩,班级里每个人的校服大多换成了夏季的款式,春日开的花早已谢了,属于夏季的满树绿意正在肆意生长。

再与那春景相见只能等候明年了。

她把一份刚完成的手稿夹到书里,准备回家之后再装订。

还有三十天就要迎来高考,她想,那之后自己或许就拥有大把的时间可以用来写作,可以用来完善那一个个鲜活的笔下世界。

或许她也暗自想着自己笔下那些东西或许还算不上写作,自己也不敢以作家自居。但这是她坚持得最久的习惯,也是曾经救她于困苦挣扎中的光芒。

她抿了一下有些发干的嘴唇,抽出刚刚下发的数学卷纸,旋开笔盖,落笔。

窗外五月的杨絮,挣扎着,随着风飘摇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