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第一次在墙角逼死那只兔子的时候,我才只有六岁。
他对那只兔子啐了一口,又踢了一脚,兔子畏缩到墙角,挂了灰的蛛丝网粘在头上,它是被世间遗弃的家伙。
兔子的门牙没有了,是之前被爹打掉的。
红眼睛,溢满泪水,那时的我读不懂那眼睛里的叫做怨恨,那滔天的恨意逼近我,压迫我。我害怕得要死,背过身去,爹的吼骂声再度拔上了一个调子,我再回过头来时,兔子已经断气了。
这么多年来,我不知道爹打死了多少只兔子,手段大多同样残暴,甚至有一次,那温热的血,喷上了我的右脸颊,而我也只是愣着。
是麻木了吗?大概是的。
天色擦黑,世间没有什么愿意再睁着眼看着惨烈的景象,它们都可以选择逃避,太阳沉落谷底,月亮扯着阴云遮脸,村里人大多把看热闹的脑袋缩回门板后。只有我,困在这惨景里无法逃离,只因为我是爹爹的孩子。
爹踉踉跄跄拽着那只兔子去了后山,我偷偷看到的,兔子的耳朵被他攥在手里,已凝固的血不再下滴,他一铲一铲挖着土,土壤的松软声本该属于春天和田地,现在却即将吞噬掉一个受屈而死的灵魂。
爹终于把最后一抔土盖在那埋兔子的土坑上,他在叹气,似乎是在叹自己又弄死了一只兔子罢了,他倚着半插进土里的铁锹抹额头的汗,泥土混着汗液弄浑了容貌,他剧烈地咳嗽着,他准备离开这个地方了。
铁锹被他从土里拔出来,尖端还留有暗色的痕迹。
这一切结束之时,四下寂静,没有来由的恐惧镊住我的喉管,我用手堵住下一秒就要爆发的尖叫,开始跑,后山荆棘丛多的很,老的,枯死的,尖利的刺透过我的薄布衫,它们在怒骂我吗?它们在鞭笞我吗?
只因我旁观了一场荒诞的葬礼。
我那天从后山踩空滚了下去,幸好没伤到骨头,幸好没引起爹的注意。我一瘸一拐跑回家,有好事的邻居窥探,一只只红色的眼睛瞪大,带着极度的好奇躲在门缝后的黑暗之中。
我气喘吁吁跑回院子,在水缸里舀了一瓢又一瓢的凉水浇在身上,荆棘带来的伤痕被暂且掩埋了。爹可能还在后山吧,我想,他应该不会发现我。我摸着黑爬回床铺,轻轻挨着哥哥躺下,拉起被子盖住脸,胳臂上的疼痛与灼热迟来攫取住我的神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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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是半个瘸子,我哥是这么说的,至于缘由,我在隔壁多嘴的邻居跟村里人扯闲嗑时也偷听过。爹三十多岁时,有一次出外抓兔子,那兔子性太猛,竟生生把我爹的右腿弄废了。
啧,他不就是没能耐嘛,村里人世世代代都出外抓兔子,瞧瞧,哪个像他这样?连自己家里豢养的兔子都管不好的家伙,啧啧啧。村里的人们连声附和,脸上是无尽的鄙夷。
众人忽的都不讲话了,原来是我爹正从不远处拖着不便的右腿缓慢走来,时间只凝固了几秒,众人转而谈笑风生谈起别的话题,于是我偷偷溜回家去,我窥探到了爹的秘密,若他知道了,会怎么对我,会像对那只兔子一样对我吗?
我不得而知,但自那天后,我便整日活在秘密与恐惧的泥沼里,且随着时光的流逝,恐惧日益渐增,泥沼中伸出触手,抓住我的脚踝,我想逃离,可是为时已晚。
哥哥大我一岁,他好像有关于我的什么心事都能摸清,那天我和他迎着下沉的夕阳在田埂上疯狂奔跑,他突然停下脚步,回头问了我这样一个问题。
“你觉得我们的村子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他看着我,可是由于背着阳光,我看不清他的面貌,只能看到一团模糊的黑色,我们两个都是赤脚踩在田埂上,湿凉的土壤钻进脚趾缝,我不明白他问的是什么意思,我只是摇了摇头。
他叹了口气,身上有着不属于八岁孩童的老成,当然,我是在长大后回想那一幕时才明白他身上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名为老成。随后,他从衣袋里掏出一本皱皱巴巴的小书,大概是手掌大小,他警惕地看了一眼四周,四周只有无尽的山脉,高得望不出去,夕阳血淋淋洒在山坡上,天从西边开始暗下去,这里只有我们两个。
他拉过我的手,把皱皱巴巴的小册子放在我的手掌里,我后来才知道那种叫小人书,上面有黑白线条的画,下面那行字我看不懂。我问哥哥这是什么,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他说这是他从村头祠堂的角落里捡到的,上面的字他也不懂什么意思,于是偷偷跑去找了那个老疯子。疯子并不疯,只是村里的大人都说他疯了,他住在破旧的草屋里,脸上的眼镜缺了碎片,盖着灰黄的脏污,没人知道他姓甚名谁,只知道他大概是一个教书先生,只是如何落了这等地步,也无人知晓。他曾经想要在村子里开间学堂,可是遭来了大人们的一顿毒打,在这里,没人认为读书是件有用之事,村里的孩子长大后便去抓兔子,没有人上过学,世世代代,亦是如此。
那个疯子告诉哥哥,这上面讲的是一个叫女娲造人的故事。于是哥哥问他,为什么村里不曾见过“女人”,疯子沉默着,嘴角扯了一个很难看的笑,哥哥又追问他,你还说每个人都是娘生的,可我为什么不曾见过我娘。疯子揉了揉哥哥的头发,起身,嘴里碎碎絮叨着些哥哥听不懂的词句,他走回漆黑的屋子,只扔下一句这不是现在的你该想的事。
后来哥哥再也不曾找过疯子,疯子现在在哪,也无人得知。
我把小人书从头翻到尾,黑白色的油墨线条在脑海不断浮现。
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下去了,哥哥拉起我的手,说,这个村子有巨大的秘密。他看向四周的黑暗和隐在黑暗中的连绵高山,我感觉到他的手心在出汗,但他还是攥紧了我的手。
他说,我好害怕,我想逃离这里。
快回家吧,天色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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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我和哥哥背负着无尽的秘密长大,我们没有一天不活在被人发现的恐惧里。村子里有规定,十五岁的孩子必须独自去省城带一只兔子回来,不管用怎样的手段。在哥哥去省城的前一天晚上,他的眼里不是跃跃欲试,而是希冀。他偷偷跟我说,他可以找机会逃出去了,他再也不用把自己的全部交予这个令人作呕的村子。哥哥伸出小拇指跟我拉钩,说,一年后我们会在这些山的外面相见的。
可是,再遇之景,竟是哥哥双手被反剪,跪在村子中央的土砂地上。
哥哥失败了,村里人都气急败坏,爹上去抽了他一鞭子,骂他是不成器的东西。衣服上的鞭痕是污黑的,哥哥的表情很痛苦,鞭子不断地落在他身上,直至鲜血之花于身上绽放。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拼命想要挤开人群到哥哥的身边,哪怕帮他挡下一鞭子也好。可我的胳膊被人死死抓住,我回头,发现是那个疯子在阻拦我,他用眼神告诉我不要过去。
可谁都不要想拦住我,我近乎疯了般去冲撞那些人群,好笑的是,人们为了求自保竟主动为我闪开了一条路。我跌跌撞撞向土砂地中央的两人跑去,喉咙涌上铁锈般的腥味,脚下的土地在吸走我腿部的力气。爹看到我后,表情由惊讶转为愤怒,进而是震惊。
我张开胳膊,站在哥哥和爹的中间,任凭眼泪流了满脸。
我听到身后的哥哥用很虚弱的语气说,不要闹了,快回去。
爹在怒吼,他的唾沫星子喷在我的脸上,他的声音嘶哑,让我想起来了六岁那年他杀死了一只兔子。
当初扔了那么多女婴难道就换来你们两个为非作歹的东西?爹的话犹如一记重锤砸在我头顶。
鞭子也落在我的身上,钻心的疼,心里那个好多年没有解决的疑问忽地解开了,但我全然没有解开的轻松感,取而代之的是无端的负罪感和厌弃感。
那天之后我大病了一场,梦里是我和哥哥在望不到尽头的田埂奔跑,田埂里有东西划破了赤裸着的脚,我和哥哥细看才知道那是玻璃碎片,是老疯子的眼镜碎片,还是老疯子的相框碎片,时间过久,相片黏在了玻璃上,我和哥哥把它们拼凑起来,发现是疯子和一个女人的合照,那上面的两个人正值青春年华。
梦醒后,我方得知哥哥被村里人溺死在山下的湖里,再后来竟得知哥哥去县城后想要举报村子的所作所为,可他未曾想到的是层层相护,想逃离这里的人最后却沉入了水底,我和他这么多年收集的证据化为火盆里翩飞的灰烬,飞啊,飞啊,逃向山外去。
我放弃了。
我知道这世间已要将我,将这村子遗弃。
山上有虎,于是我连夜跑上山,尖厉的牙撕开我的皮肉,我终于可以解脱了。
伥鬼,引诱人们为虎所食。
可这是他们罪有应得,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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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子荒废了好久,过路的人都说这村里有着伥鬼,再后来,有胆子大的进来探险,在水泥砌成的偏房里发现了一个奄奄一息的女人
又发现了一个,又发现了一个……
她们得救了,世间曾将她们遗弃,但幸好她们逃出来了。
两个伥鬼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切,他们开始逐渐变得透明。
他们的怨气已消,他们的心愿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