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章山寨愚公
山寨村是全乡最大最偏远的一个村,山寨村有十个组,散布在群山之中。其中最偏远的组叫蕉家组,蕉家组距离村部办公的地方大约十三公里,住着60多户约200余人,唯一通组的山路崎岖不平,陡峭难行,老百姓外出苦不堪言。
为了解决交通问题,自水库修建后,乡里每到下半年农闲时,都要组织全乡主要劳力参与乡村公路的修建。村民们逢山开路,遇水架桥,肩挑背扛,凿石炸山,付出了艰辛努力。即便如此,全乡能通车的村,仅有五分之一。能骑摩托车到组的道路都少之又少。但所有村民从不轻言放弃,他们发扬愚公移山精神,年复一年,不懈努力。
那年十月份,村里村支两委(村支部、村委会共五人)开会,我作为联村干部一起参加,主要是研究收上交和调集劳力修路的问题(即三提五统:三提即公积金、公益金和管理费提留。五统:即教育费附加、计划生育费、民兵训练费、乡村道路建设费、优抚费)。通乡公路建设,乡里下达给村里的任务是每个劳力30天。村道路建设计划每个劳力50天。按老规矩家里有正劳力(年龄十八到六十岁的男人)负责出力,无正劳力的户子负责出钱。
这时村支委尚佬(当地对熟人多称佬)提出不同意见,他说:“我们蕉家组太苦了,年年带着盘程饭米到外面修路,自己组里的路什么时候修遥遥无期,我无法向组里群众交差”。
村支部书记闻言,批评道:“一口吃不成胖子,一步跨不到天边,你们组距离远,修路投入大,不是一点点钱就可以修通的,少说也要个四、五十万啊,没有乡里村里支持不可能修通啊!只能慢慢来啊”。
此时尚佬鼓起铜铃大的眼睛,争辩道:“年年喊修,年年未修,喊了十多年,老百姓不答应啊,如果乡里,村里修不了,我们组里单干,我们在卯山挖个洞子,到隔壁镇上不到两公里”。蕉家组四面环山,卯山的南面,是邻县一个大镇,人流物流十分活跃,每逢庙会,或每逢节假日,集市上热闹非凡。而蕉家组村民,要想参加集市活动,就得费时五、六个小时,翻过海拨近五百米的卯山,方可到达。然而,一山之隔,老百姓的生活可谓是冰火两重天。
大家闻言要挖洞子(即修隧道),都觉得不可思议。村主任讥诮道:“挖洞子,你不如买架飞机,又来得快又跑得远”。
见此情形,我批评说:“你是村支两委成员,也是多年的共产党员,讲话要顾全大局,要讲政治,不能只站在你们组里考虑问题”。
尚佬胀红着脸争辩说:“不是我不讲政治,而是组民不答应啊,我这个村干部当不下去了”。
这时大家都你一言我一语地批评他,到最后,尚佬站起来,脸红脖子粗地说道:“我不干了,谁有本事谁干去”,便摔门而去。
第二天,联村干部小木上蕉家组找尚佬做工作,尚佬大门紧闭,尚佬老婆是个聋子,喊了半天无人应答。小木见邻家在办喜酒,便前去打听,不料正在吃喜酒的几个年轻人,大声斥问小木:“收上交搞计划生育就来了,我们组里一寸路都没修,还要乡政府干什么,你们大家都来评评理”,这么一说,大家都过来了,将小木团团围住,有人嚷道:“今天你不表态,给我们组里修路,就别走了,白纸黑字地写下来,我们就放你走”。气氛骤然紧张起来。老党员老丁见状,连忙劝道:“你们别为难小木了,他又不能表态,要到乡政府去找书记、乡长”。可一帮年轻人不答应,说“这么多年,我们到乡政府,到县里都反映过,没人管我们的死活,今天不写个字条,不能走人”。
老丁见状,赶忙往村部赶。到了村部,便把小木被围住的情况作了汇报。村支书老吴大怒,高声说道:“那还得了!”。在一旁的我,听闻此事,赶忙赶到乡里,将情况向书记,乡长作了汇报。于是派出善于做群众工作的老午,派出所王副所长,和我一同赶往蕉家组。到了山寨村,吴支书和我们一行四人一同往蕉家组进发。
赶到蕉家组,已是半夜,一帮人还在围着小木理论,王所长见状,
这时人群中有人高声嚷道:“我们这个地方,比坐牢还难受”。也有人起哄,高声喊道:“上交年年与我们要,路又年复一年不与我们修,凭什么?”
老午见状,连忙高声喊道:“我们是来解决问题的,不是来吵架的,大家不要闹了,这么晚了,先回去吃饭再说,有问题明天再商量,老丁,老周我们去你们俩个家里吃点东西,你们去准备”,老丁,老周闻言,高声应道:“好的,好的,我就去准备,大家都散了吧,硬是有事,等下到我们家里来扯,也可以的”。
老午与老丁,老周是多年的好朋友,老午家住在乡政府机关下面的水库边,老丁,老周外出办事经常在他家里歇脚,偶尔寄宿。俗话说“一熟当三狠(厉害)”。老午这一喊,人群安静下来,村支部吴书记趁机劝大伙回家,人群才陆续散去。
我们一行五人来到老丁家,边吃饭边商量,大家一致认为:擒贼先擒王,烧起这把火的是尚佬,解玲还需系玲人,必须做通尚佬的工作。吃完饭,便直接来到了尚佬家。此时尚佬刚从外面回来,见我们的到来,便立马明白了来意,哭丧着脸说:“不是我思想不通,是群众工作无法做,组里意见太大了,我成了大家的出气筒。”老午见状,笑呵呵地说:“理解,理解,但这样闹下去也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啊,所以我们找你来商量了。”尚佬的聋子唐客早已睡了,我们刚坐下,尚佬便去泡茶,一边泡茶一边滴沽:“现在的年轻人,真是管不了啊”
此时已是凌晨两点多,深秋的山寨,寒意袭人。老午于是对王所长说:“到隔壁商店弄点酒来,今晚睡不成了,喝点酒暖暖身子”。王所长弄来一瓶谷酒,一包花生米,大家边喝边轮流做尚佬的工作,要他顾全大局,做好组里群众工作,修路的事急不得,只能慢慢来。可尚佬油盐不进,坚持要带组里群众挖洞子(修隧道),他向台阶一指:“你们看,你们看,我工具都买回来了,准备明天就开工干了”。王所长用手电照了台阶:只见外面堆放着三四捆铁掀,铁纤,郎头等工具。
老午见状,大发脾气,怒道:“尚佬,你还是不是共产党员,简直是瞎搞,俢隊道哪有这么容易,没有专业的队伍,没有交通部门立项,怎么可能修?出了问题,谁来负责?到时候劳民伤财,半途而废,大家都下不了台!”哪知尚佬突然跪在地上,声泪俱下,说:“组织给我什么处分,我都接受了,我对不起组里的老百姓,当了两届村干部,没有为组里做一件事,背地里他们都戳我的背脊筋(脊梁骨)啊!就是枪毙我,这洞子我也一定要挖啊”,见尚佬这借酒发疯的态势,我们心里都明白,他这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
此时,天已微微亮,我们几个一商量,觉得再说下去已无意义,决定先撤回去再做商量。于是动身前往村部。到了村部,老午反复交待吴书记密切关注蕉家组动向,待我们回乡后再作决定。
回到乡里,乡党委开会讨论:大家都认为此时正是征收“三提五统”的关键时候,如果不及时做好工作,势必波及全乡,影响极大。书记拍板:决定由老午和我牵头,抽调六名乡干部,组成工作组,进驻蕉家组,做通群众思想工作。
工作组进驻蕉家组后,我们和村支两委一商量,蕉家组三大姓(尚、蕉、丁)三个屋场,我们每两个人负责一个屋场。大家和村干部上门入户做工作,吃排饭(轮流到每家吃饭)。
我和老陈负责丁家屋场,我们住到老党员丁爹家里,丁爹让出一张大床房给我和老陈住。这是一张四周有雕花的老木床,床上罩一张黑不溜秋又打了四五个补钉的大蚊帐,床前放着一块老式的踏脚板。当晚老陈酣声如雷,我半夜醒来,感觉全身发冷,一摸被子又硬又凉,我打开手电一看,被口一层黑黝黝的油污,感觉厚厚的,让人顿生凉意。此时我又闻到一阵刺鼻的骚味。我翻身坐起,穿好衣服,下床一看,原来丁爹怕我们起夜不方便,在床头放了一只大大的尿桶,我将尿桶挪到了屋角,然后回到床上,和衣而坐,彻夜未眠。
第二天,我们开始挨家挨户做工作。村妇女主任跑来告诉我,小刘昨晚上厕所吓哭了。小刘是乡团委书记,来自县城,蕉家组的厕所一般都是一个大粪缸上,放着两块木板,高悬半空,确实有点让人战战兢兢,对于一个城里姑娘来说,哪里受过这等罪?村妇女主任说,今天带她住到蕉家屋场唯一一栋做了红砖房的亲戚家里,条件稍微好一点。就这样,我们三个组逐家逐户上门做工作,一边听老百姓诉求,一边宣讲政策。
一个星期后,我们召开蕉家组群众代表会议,俗话说:人怕当面,树怕剥皮。通过上门上户的交谈,大家终于可以心平气和的坐下来讨论问题了。团支书小刘在发言时说:“大家对我太好了,我从来没有在山里面住过这么久,这是我一生最难忘的经历,你们的困难,我一定到县里去鼓与呼,为你们做点实事”,说到动情处,她还掉下了眼泪。大部分群众代表都表态支持政府工作,主动完成上交任务。但对于挖洞子大家都不愿意放弃。最后,工作组同群众达成一致意见:群众上交按时完成任务,乡政府支持蕉家组挖洞子,每年蕉家组每个劳力减少调工30日,乡里支持解决部分开山炸石的炸药。
这年冬季,蕉家组就开始挖洞子(修隧道)了,大家十分齐心,下决心挖通这一公里多的洞子。大年二十九,意外发生了,尚佬老婆去工地送饭,因为耳聋,没听到放炮时的吹哨声,被石头砸中,当场牺牲了。村支书老吴闻讯赶到蕉家组,尚佬抱着老吴嚎啕大哭,“怎么办啊,我活不下去了,这么多年我饭都没煮过,这下人没了,我怎么活啊!”,老吴安慰一阵后,同组里几个代表商量如何办好丧事。最后大家决定:大家先过年,组里轮流坐夜,正月初二启事(开始办丧事的仪式),初四还山(安葬)。平时玩龙舞狮,敲锣打鼓,庆贺新年的队伍,都沉寂了。蕉家组在悲伤落漠无助的氛围中,过了一个让人伤痛又伤心的年。
办完丧事,初五蕉家组又开始了挖隧道作业,决心之大,乡村都始料未及,也感动了我和工作组的同志们。团支书小刘主动去外地工地请来了爆破专家,指导村民炸石挖山。专家从蕉家组回来后,见到我直摇头,说:“太难了,太难了,卯山下面全是石头,要挖通要等到猴年马月,蕉家组群众心太大了”。
四年后,我已调其他乡镇工作,有一年春天,老丁给我送来了请帖:举隧道峻工仪式。老丁说:隧道长一千五百米,虽不能通车,但摩托车可以畅行无阻。大山深处的蕉家组,终于与外面的世界连通了。谈起修隧道的艰辛,老丁这个历经沧桑的老人,也眼眶湿润,声音哽咽。这时,我为自己当初坚决反对的态度而羞愧,尚佬那坚毅而倔强的神情,又一次浮现在我的眼前。
山寨愚公,终于实现了他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