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身如落花碾做泥,心却清明如水镜

“这是什么酒?”

路景然兀自舒缓了会,仍不见好转,反而愈发觉着面颊发热,像是吃醉了酒。可,她分明才饮了两盅。

“西洋甜酒,滋味还是不错的,就是后劲有些足。”

海棠随意伸手理了理她的头发,绕着那乌黑顺滑的一缕,如绸似缎,自指尖顺势滑落,这是她许久未曾触碰到的柔韧青稚,那些未经世事的懵懂岁月,眨眼而过,回忆也渐渐泛了黄。

“路小姐似乎不爱打扮,这么漂亮的头发就这么披散脑后,可惜,实在可惜…”

她兀自喃喃一会儿,拿起梳子要将她装扮起来,指尖流连在面前镶嵌着玉石翡翠的首饰,一时拿不定主意。

路景然扶着梳妆台借力欲起身离开,却被她稳当当按了回去。她似乎早有预谋,路景然这时才发现海棠寻常只佩戴珍珠与金饰,而眼前台面上却明晃晃列着一堆宝石翡翠,那风格与海棠相差甚远。

这不会,本就是为她准备的罢?

“这是什么意思?”

路景然努力抬手,将她绾好的发髻挥开,霎时墨发如瀑倾泻而下,紧接着“叮铃”一声清脆,昙花簪子掉落桌面,索性没碎。

海棠挺喜欢这款式,又弯腰拾起来,面上无气无恼,只是无奈的去饭桌带回一壶酒,一手轻轻钳制着路景然的下颚,如此悠悠道:“本想着只叫路小姐失去力气便可,可路小姐不配合,不如直接昏睡了去。”

她此刻竟也不藏着掖着了,酒壶缓缓贴近,路景然眯起迷离的双眸瞧着海棠,也不知是不是酒气上头花了眼,她竟瞧见了海棠眼中的挣扎与悲悯。

“你要将我打扮成什么样?我不动便是了。”

路景然伸手拂开酒壶,此刻她不过饮了两盅便昏昏沉沉像是被人卸了力,若是再灌下一壶,她定然会意识全失不省人事。她不能叫事态变得更严重。

海棠定定瞧了她两眼,见她服了软,也没再强迫。

“不会太偏离。”

海棠瞧着她的模样,如此答道。眼前人活脱脱一乌云托月的毓秀脸庞,本也不需多加修饰,妆重反而俗气。

“谁叫你这么做的?”路景然去摸着实木桌面,短暂的凉意能叫她稍稍保持清醒。

“我自己。”海棠低垂着眼睫,用木梳缓缓为她理着发丝,“瞧瞧你,多干净的出身,多漂亮的容貌,多诱人的身段……我若是个男人,指不定给你砸多少金银。”

“可我不愿意,你不怕我报复你吗?”

“不愿意?”海棠眼眸浮现几缕轻嘲,“第一次都不愿意,可过了第一夜你就会发现,所有人都会逼着你继续。最终,你会愿意的。”

就像她一样,没甚的愿不愿意,她不想死,可也没办法当作什么都没发生清清白白的活下去。她只能在世人偏见的洪流里,随波逐流的淌着、淌着、淌进脏乱的臭水沟里,在那里自我厌弃的活着。

至于报复……

她叹口气,笑了声,听不出多少有恃无恐的愉悦,反而有股子破罐子破摔的颓败感:“你是长旅的东家,我并不怀疑你的恨意,但是只要我在这月楼一天,你就动不了我。”

这月楼是靠她与明月撑起来的,明月早些年便嫁了人家,这十几年月楼的生意便都压在她一个人身上,她是个不可多得的摇钱树。高鑫宝是个生意人,只要她还有价值,他自会保全她。区区一个长旅,还动不了她。

路景然琢磨着她的语气,试探道:

“你这样做,是觉得自己无辜受难,单纯忮忌我?还是想叫我亲身体验你的处境,看看我有没有方法破局自救?”

这是她能想到的两种可能。

观其身世,本也是好端端金贵的知识分子,随父入尘世,习商谙道,前途志气多昂扬,几欲振翅而飞,却家逢变故几经波折,中道崩殂,遂折翼,坠九流,后融入其中,难分彼此。

她自然是恨的,只是不知她的这份恨意是恨己无能,还是恨人非她?

“不好说,大抵都有吧。”

海棠答地坦荡,丝毫不在意什么面子形象。这无所谓的态度令路景然不禁心中一个“咯噔”,她想了想,又问:

“你试过吗?反抗?”

“跑过,被抓了,挨了顿打,放弃了。”

海棠半磕着眼皮,简短精炼的吐出这几个字,神情如一潭死水般静默平淡,仿佛早已放下了过去,屈服于现实。她不知是在劝慰路景然,还是在说服千疮百孔的自己,低声呐呐着:

“其实这里也不错,锦衣玉食,光鲜亮丽,不知多少人羡慕着……”

路景然抬眸看着镜中的海棠,她不再扬起接客的明媚笑脸时,显得格外神色恹恹,妆感疲惫:“终有一天你会身子垮败,年华不再,到那时——”话到嘴边,她又发觉自己此刻人在她手中,不能将人激怒了去,是以又缓和着语气,诚恳劝慰着,“以色侍人绝非长久之计。”

“呵……”

海棠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这句话她怎能不知?可,知道又如何,一句话并不能改变现状,也无法拯救已经深陷泥潭里的人。它不过是承载着岸上人轻飘飘的一句好意,却愈发沉重锋利的割向污泥里的人。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可能怎么办呢?一颗枪子儿直接蹦了他然后被他的手下乱枪打死?还是等着月楼倒了,姐妹们被赶上街头?到那时,你信不信,连个乞丐都能肆无忌惮的欺负我们,其他人也只会在一旁拍手叫好。”

人性有劣。

碎月落溪,花碾成泥。

一些人乐见其成,甚至一手造就。

高鑫宝深谙其理。他计划将青楼伎院改造成高端歌舞交际场所,便想法设法去寻些良家女子,又要模样好,又要身段好,还最好有些文化底蕴……可这般女子要么出身不俗,要么是外籍人士,他买不到。于是,那几年便有很多中产阶级家庭忽然间破产,包括她家。父亲如他所愿的投资失败,又被同行欺骗,眼见着家产日益削薄,连每日餐食都到了捉襟见肘的地步……

怎么办呢,总有一家人要养活啊,于是他们便将女儿推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