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老板重金聘请白俄女子和日本女子来教我们跳舞,又买了几期报刊大肆张扬月楼舞女是从英国流洋归来的,赚足了噱头。
“如今月楼好歹也有些名气了,能到这儿来的要么世家子弟,要么官僚权贵,如我这般能被称一句“先生”的人更是难得有几分拿乔做娇的资本。
“不比在路上被千夫指、万人踏的强?”
海棠说着说着,提起酒壶兀自闷了一口,她心里头难受,各些苦楚闷得久了,人都要疯了。今儿好不容易遇上一个愿意去了解她,打探她喜好的人,她本来想着,能帮便帮一把的。
可谁叫……她偏偏姓路呢?
墙壁上桔红色时钟的细长摆针正“咔咔”转动,海棠抬眸瞄了眼时间,转身去将窗帘合上,又从衣柜里取了件粉蓝色泽的和服,便伸手去解路景然领口盘扣。
窗外路灯下,沈岚拉着黄包车蹲在地上,霓虹灯的彩光斑驳陆离,罩着他的身影。他嘴里衔根草,手上还捏着一根,枯燥无味的歪着脑袋戳弄石砖缝隙里的蚂蚁窝。
蚂蚁惊散而逃,他又一只只将其捻在指腹,搓回蚁窝。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且无聊,这四周的灯红酒绿看得他眼乏,没忍住打了个哈欠。仰头时惺忪眼角余光处忽然发现了什么,他当即睁大双眼,下一刻压紧帽檐,拉着黄包车悄悄跟上。
月楼内,依旧混沌迷离。
路景然低低喘息几声,瞧见那和服,当即抓住她手指,咬牙道:
“是日本人?”
“很讨厌?可这东西能叫你少受些罪。”
海棠掰开她手指,目光落在她颈间白皙柔嫩的肌肤,她奋力挣扎企图摆脱迷乱控制的模样格外顽强,海棠眸底一瞬怔然,不自觉伸出指腹,碰了碰。
为什么要来呢?
她眸光微暗,手下动作缓停。
“你若是不来找我,我也不会知道你是谁。可偏偏,你来了。叫我如何是好呢?”
跑马场内,她被引荐给一位日本驻上海总领事馆的领事,那是有着实权的高官,样貌身形也算可以,最重要的是,他尚无家室。
周旋于官场酒宴十数载,海棠清晰的知晓这是她为数不多的机会。她数次旁敲侧击,才从他下属口中得知这位河内俊夫有个弟弟在淞沪会战时死在吴淞。河内俊夫对此耿耿于怀,多次纵容甚至鼓励三浦三郎虐杀上海军幸存者。
旁人要么只知晓他弟弟隶属于日军第11师团第43联队,要么便只知晓保卫吴淞的是上海军第15、19集团军和第11军团。而海棠则因为身份优势可将这些信息会拢,得知1937年8月30日前后阻击日军第43联队的是隶属于第15集团军的第18军。
这些日子她正焦头烂额的打探汇总这些名单里幸存之人,那将是她叩门启程的敲门砖。头脑风暴时,各些年月冗杂的画面消息一幕幕闪过,她突然想起了去年那些兵痞口中的路景行。
他就在第18军!
原本路景行已死,无甚可纠,可偏偏她又得知路景行家中有一鞋厂,名叫长旅,后来他父亲死了,长旅换了个东家,是他亲妹妹。
她知晓这么多消息,而今机遇就这么大大咧咧摆在她眼前,路景然诚然不是她的唯一选择,却是如今最方便最趁手的,谁叫她一无所知的莽撞到她跟前来?
这——
连老天都在帮她!
海棠再次看向面前的女子,她锁骨处已经被她无意识的捻磨擦得泛红,多么可怜的生命,分明皎白如山涧初雪,却脆弱若镜花水月,一触即散,酒意带来的混沌无力令她连扯开桎梏住她脖颈的手都不能。
路景然吃痛,忽然伸手砸碎了酒壶。
“砰!”的一声闷响,酒渍迸撒在那摞樱花和服上。
她举起瓷片,对着海棠,脚步缓缓靠近窗台,眼神却死死盯着海棠,咬牙道:
“我不去!死也不去!你怎么能、怎么能!”
“我怎么不能!”
路景然憎恶的眼神刺激到了海棠某处神经,她恍惚间看见自己十九年前被灌下那些肮脏药水时,那时她也是发了疯一般摔碎所有能摔碎的东西,握着碎片,鲜血淋漓,她想叫自己保持清醒……
可是没用。
十九年后,她居然也成为了那些肮脏之人,成为她所憎恶之人,做着她曾以为这辈子都不可能沾手之事。
可是她能怎么办?
“国家危难不是我的错,被卖月楼也不是我的错,为什么我要来承担这恶果?我想活,如果可能,我想无忧无虑安安稳稳的活着,有错吗?!”
她也曾警醒自己不要屈从淫威,不能沉溺虚幻富贵,可是结果呢?
她倒是记住了,坚守住了,可她卖笑卖身去保护的人却没有。他们肆意收缴着她以苦难获取的钱财来解决财政危机,一家人丰衣足食、其乐融融、真是好不快活。可食满餍足之后却又仿佛忘记了一切,那般高高在上的指责她的贞洁廉耻。
十九年前,她父亲将她卖入红霞居时告诉她,只需三年,等三年后家里情况好了,就接她回去。
后来,她等了三年、三年、又三年,却只等来一句——
“有辱门楣。”
他们抛弃了她。
他们嫌弃她,不要她了。
她恨啊。
她有什么错?她犯过什么罪?凭什么她要失去一切就这般千疮百孔的活着,凭什么她要在他们的鄙夷下受尽苦楚后憋屈的去死?凭什么大好机会送到眼前了还不许她抓住?又凭什么拿所谓的国家大义逼迫她接受苦难、遏制她自救的脚步?
她已经不是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了……
先保自己,再谈大义。
自私便自私罢,至少,也叫她痛快一次!
海棠伸手去争夺瓷片,她以为面前人不过掌中之物,却不料对方先一步攥住她手腕将她手臂反折身后。
她甚至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就已经被压在墙面。
路景然带血的瓷片正抵在她喉咙。
“你没醉啊?”海棠愕然,随后从喉咙里发出低低笑声,“看来我小瞧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