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不知道定国公是我有问题还是皇帝有问题

他,或者说他这个草包后人,寻欢作乐的地方离府上有些距离。幸亏还知道骄奢淫逸的时候避着点家里人。徐达捏捏手腕,突然发现自己身上穿着一领青色织金的袍子,暗叹一声浪费,但也因此提振了一些心情——他还挺喜欢这件衣服。如果是自己,绝不可能允许置办的。下了车,自小门进了府内,所见一切陈设皆富丽而陌生。四下里气氛压抑,府上的仆役都面色沉重、轻声细语,看来,这便是之前提到过的公爷重病在床的事情了。

自己卧床的时候未曾察觉到,现在从客观的视角却一看便知,阖府上下原来竟然会死气沉沉到这般地步。空气如凝冰,他突然觉得手有些冷,好像灵魂离体、看着自己的死亡一般。

徐达叹了口气,我这做儿子的,要是在老爹的床前挤不出几点心酸眼泪,那可如何是好。他想勉强回忆一下老爹过世的时候,然而四十多年过去,中间还隔着一道生死关,竟然想不起来了。不过,爹娘撒手时,给他留下一个刚会说话的妹妹,也是因着要拉扯她,他没有悲伤的闲暇。

但是没过几年,妹妹也饿死了。这是眼见着的——十岁大的孩子怎么养得活两张嘴?

他一整晚守在妹妹的小尸体旁,唯恐她被饥饿的灾民抢去吃了。

进屋之前,他终于成功地润湿了眼眶。拿不准是冲到床边还是规规矩矩地跪着,徐达走得有些犹豫,幸好躺着的公爷发话了:“永宁,过来坐着,不用见礼。”

原来我是叫徐永宁。徐达心想,若大明真能永远安宁下去就好了。不过,一路上耳闻目睹,北平竟然比他那时繁华许多。一个边疆的重镇有这么多的人口,说明有明一代到如今,边事就没断过。

徐达答应一声,过来坐在床边,只听那公爷说道:“永宁啊,为父看来是不得不把这个徐家交给你了。”

徐达心想,给自己亲儿子还这么勉强,看来自己过去还真是恶行不断。由于不清楚情况,他也只好连声答应着。

“你承袭了爵位之后,事事都要听你母亲的话,别去掺合军国大事,你搞不懂,也玩不过别人。我定国公乃是追封,虽然仗着姻亲荣宠一时,到底是比靖难的功臣家矮上一头,这点你须牢记。为父不指望你振兴家业,只希望祖宗传下来的爵位,你能传下去。”

徐达眼睛一眯,明面上不动声色地听着,心里却已经开始推敲起来。这段话的疑点着实太多了,魏国公世袭罔替这是太祖皇帝在他还活着的时候赐的封赏,何以改封定国公,又变成了追封?他家的门第在勋贵武臣中毫无疑问是第一,韩国公受胡惟庸的牵连后,他徐家或许也可以称得开国元勋之首了,哪怕后来再有勋贵,也不及他开国之功,怎么还要在别人家跟前低头?那么……“靖难”是什么?

足以将大明开国元勋的势力全部洗牌……皇帝为此大封新的功臣……

徐达惯常泰山崩于面前颜色不改,但心里已然翻涌起惊涛骇浪。

大明发生过一场极为剧烈的政变。

现任的定国公徐显忠本意也只是交代自己这个不成器的儿子两句,一开始就没指望他听进去,没想到,这孩子越听越认真,略微思考了一会儿之后,眼睛里居然焕发出一种冷冽而沉毅的神色,不禁有几分惊讶。自己当父亲的病重,袭爵的长子居然还有心思出门取乐,他原本就对这个儿子极其失望了。有谁不想做大家族、光耀门楣,让自家成为对得起祖宗中山王一生戎马的子孙呢?没奈何咬碎了牙,也只能叫这个不孝子不要生事,能把爵位传下去就行了。

如今这孩子倒像是听进去不少,也叫他那种失望的心情放下不少。人之将死,身后的事情他也管不了了,只希望他担了责任之后,能稍微收敛一些。

“你出去吧,把你母亲请过来,我有话要说。”徐显忠放缓了语气,对儿子吩咐。

徐达知道自己在这也是给自己爹添堵,不禁叹气,只好宽慰他道:“儿子谨记爹的教诲,请您放心。”却想自己上辈子没有有爹娘的福气,这辈子又被爹娘嫌弃,想来自己是杀业太重,命该如此罢。

迈步出了堂屋,徐达吩咐一声:“来人带路,我去请夫人。”

只听见从厅堂外头传来一个镇定的女子声音:“不必了,我已经来了。”

这时声音的主人也转了进来,徐达猝不及防跟那女人打了个照面。只见那女人年近四十,面如满月,柳叶眉,一双杏眼,长相端正,神情严肃强势。她瞥了徐达一眼,冷冷道:“小公爷还知道回来。”转身挑帘进了内间。

徐达眼观鼻鼻观心,又不是自己跑出去犯事的,不至于跟自己的后人和女孩家计较,这边作揖装好儿子,仔细打量着这女人。徐达是细心的人,连亲兵小旗的名姓和家事都清楚,稍一留意便知道,她出身应是耕读世家,却非常有主见,想必公爷去世后,这阖府上下的事情应该会交给夫人。不过这样也好,虽然有文韬武略在胸,但管家的事情细碎繁琐,他一般是不做的。

而且,看这位夫人的态度,自己的亲娘应该另有其人。徐达告了退,不禁揉了揉眉头。自己的年龄离能出仕还远,以后的日子夹在两个女人中间,可怎么办才好。

刚一出门,便有两个小丫鬟走过来,动作轻巧麻利。她二人走到徐达的近前,其中活泼的那个行礼道:“小公爷可算回来了,让奴好生地担心。请小公爷快些更衣吧。”

徐达抬手制止道:“不必,我去见我姨娘。”

那两个小姑娘对视了一眼,徐达正想着怎么我又露馅了,就见刚刚那女孩高高兴兴地说:“您终于想起来姨太太了,这身衣服不好,奴带您换一件,微雨,你去告诉姨太太,让她准备着。”

那清秀内敛的女孩答应一声,一路小跑地过去了。徐达觉得匪夷所思,这又是演的哪门子戏,被开朗姑娘拉着就进了东厢。

进了东厢房,他瞠目结舌地发现自己当年管家还是太严了,这样泼天的富贵他五千石的魏国公也没见过啊!

鎏金铜香炉在梨木案上座着,端砚湖笔摆成一排,白釉的瓷花瓶中插着时令鲜花,看成色像是御赐的东西。转过去内间,紫檀的大衣柜里,满当当全是各色各样衣服,工艺精美,件件带金带银。只见这小丫头翻出来一件香色锦袍、一件大红缎子织仙鹤的罩衫、一条嵌八宝的抹额,还有小金冠小串珠等等物事,开始给他穿戴起来。徐达颇为不自在地任由她摆弄,只是想着少说话多做事,以免被人发现可疑之处。

“今儿个小公爷真好像转了性子,”她一边扎带子一边絮絮地说,“往常对姨太太看都不愿意看一眼,姨太太请都请不动。”

“咳,我最近也是想明白了一些事。”徐达心里叫苦,这个不孝子到底是个什么货色,这样下去我非得露馅不可,只好尽力糊弄。

“您想通了就好,以后您袭了爵位,总该体面些。别天天巴结着太太,忘了姨太太养育您的好处。”小姑娘给他扣好扣子,责备道。

徐达一皱眉,只是为了不露馅他大可以当没听见,但是堂堂三军主帅,被自家侍女小姑娘教训,未免太过了。这让他今后这个国公怎么当?想到这里他沉声道:“你却放肆,这可不是你该说的话。”

没想到这侍女冷笑一声道:“我好歹也算是个有良心的人,所以才对小公爷您的作为看不过,您乐意罚奴就罚吧。”说完竟然自顾自继续忙碌起来了。徐达自然不会跟这种自己女儿年岁的小孩认真计较,但这件事情叫他意识到,在深宅大院里生活比他想象的更为困难,他这三军的主帅,也有对家里的女人束手无策的一天。

“我不罚你,不过,至于我是不是个有良心的人,也不是你能论断的。你只需跟着我就是,”徐达也不跟她废话,“你前头带路吧。”他看着小侍女愤愤不平地往前走,心里一阵好笑,又想起来旁的事情,于是开口问道:“母亲今天这是……?”他特意用了比较模棱两可的措辞。

“自然是府上的事情了,”小丫鬟气鼓鼓地说,“原本内务就是夫人在管,公爷不过点个头罢了。您若是成了公爷,连头都不用点,今后再去秦楼楚馆,没人管着您,又不用操心这些琐事,多好啊。”

徐达觉得多说无益,打定主意,现在怎么从这摊家务事中脱身、了解当朝的情势才是正经要务。

片刻,他们二人穿过游廊,进了一个小月亮门,这就来到了后院。主人家的妾室,且有世子袭爵,按理不应该住在这儿,可见平时地位也不高。徐达进了屋,只见这屋颇为简朴,小厅中间两把凳子,半旧的幔帐挂着,不见人影。徐达遂去椅子上坐着,让那小姑娘进去通报。

很快,先前去找人的微雨扶着一中年女子出来了。只见那女人打扮素雅,长相娇美,弱柳扶风,只是人看起来比实际的年龄憔悴一些。

“儿啊,你今天怎么有空来看我?落花,你去弄些茶水来。”一路跟来那小姑娘脆生生答应了,退了下去。

“儿子思念姨娘。”徐达略一思忖,答了一个稳妥的。

“呵,冤家,你怎么可能思念我?”女人笑了一声,“你天天巴巴去讨好你嫡母,盼着她能拿你当儿子看,早就忘了我了。”

“嗯,”徐达对于这些过去的偏见也不想管了,“今天是来看看姨娘是否安好。您没事我就告退了。”说完起身就要走。谁知那姨娘又不愿意,拉住他的袖子,嘘寒问暖又说了许多闲话。徐达是一概不知,但好在他心细反应也快,随口就把女人糊弄过去了。

好不容易从这院中脱身,他不禁感叹道:“难怪我从前不愿意来。”回到自己厢房,他开始在书房翻找查看。这徐永宁从前书虽然不多,但颇有一些策论兵法之类的,大概是公爷硬塞给他看的,纸张几乎崭新。徐达如获至宝,忙不迭地开始读书。

书中提到正统和宣德两个年号最多,中间或有议论太祖、太宗皇帝,不过洪武很少,永乐倒是时常出现,字里行间看起来确实是一位文韬武略的好继承人。

只是,这太宗皇帝数次亲征北伐,用兵调度,凌厉作风看着并不像他学生,当年的太子朱标,反倒是……

……不会吧。徐达一边翻书,一边毛骨悚然。这其中尚有许多矛盾之处,想必是人为抹去政变痕迹的结果,但是,眼前的事实已经足够他进行这样的大胆猜测。

我还真是摊上了个好女婿。

徐达叹气,心情复杂。想不到陛下驾崩之后,居然出了这兄弟阋墙、政变夺位、乾坤倒转的大事,而主角……还是自己那状似乖巧的女婿。

他一早就看出来这小子是个奇才,但没想到,他真的敢去尝试古今最大逆不道的事情。

不过,他老子,他老婆的老子,他们全家,不都是造反的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