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的尊严

他曾是一位贵族、有名的天才,完成了一部将所有哲学思想重新融合在一起的伟大著作。为此他付出了很大代价。他被判刑并遭到驱逐,尽管瞧不起所有神秘之物,尤其是占星学,但他最后竟追随了一位相信预知的牧师。据推测他是被毒死的,年仅31岁就离开人世。

刚刚提到的人是皮科·德拉·米兰多拉(Pico della Mirandola,1463—1494),或许是文艺复兴哲学最具典型意义的代表。他来自意大利北部的米兰多拉伯爵家庭,从小接受良好的教育。他早年就接触了哲学。按照家庭的意愿,他本应从事教会的工作。但博洛尼亚的教会法教育让他不胜其烦。他和佛罗伦萨的费奇诺建立了联系。费奇诺建议他阅读亚里士多德的著作,并以此打好哲学基础。他到处游历,先后到了费拉拉、帕多瓦和帕维亚等地。他在帕多瓦游历的时间最长。亚里士多德在当地被认为是最伟大的哲学家。人们在这里不仅讲授亚里士多德的哲学体系,也传授阿拉伯哲学家阿维洛伊(Averroës)对亚里士多德的解读。

这种精神世界完全不同于孕育皮科的世界。与诗歌和修辞不同,这种精神世界与确定的概念、清晰的推论、体系和方法有关。【77】年轻的皮科钦佩于亚里士多德哲学中严格的真理观,他反对人文主义者们肤浅的修辞。但他并不想使这两者分裂,反倒始终寻求两者的统一。他阅读了所有能找到的著作与书籍。他与费奇诺一起研究了柏拉图、普罗提诺以及赫耳墨斯·特利斯墨吉斯忒斯等人的著作。在巴黎,他研究了波斯人阿维森纳(Avicenna)与阿拉伯人阿维洛伊,阅读了中世纪经典作家诸如托马斯·阿奎那、约翰·邓斯·司各脱(Johannes Duns Scotus)及根特的亨利(Heinrich von Gent)的著作。同时,他也深入了解了犹太哲学,尤其研读了卡巴拉(Kabbala)、摩西·迈蒙尼德(Moses Maimonides)、纳贺蒙尼德(Nachmanides)及列维·本·吉尔森(Levi ben Gershon)等人的著作。皮科在这些如此不同的思想中寻求共同的真理。1486年,这位年轻人刚刚23岁,他召唤所有哲学家从佛罗伦萨前往罗马参加“哲学大会”。他从他的读物中列出了900个互相矛盾的命题,希望与与会人员一同消除这些矛盾。皮科追求普遍的真理学说,解决一切哲学及神学的争端——一个普遍的哲学以及普遍的宗教。

这场哲学大会最终未能顺利召开。罗马教廷在听到皮科雄心勃勃的计划时震怒了。当时,英诺森八世(Innozenz VIII.)居教皇之位已两年,他是臭名昭著的独裁者、裁判所的审讯官、女巫迫害者。尼古拉五世和庇护二世所开创的“人文主义教皇”的黄金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这位新任教皇并非袖手旁观之人,任由这位年轻的贵族废除罗马天主教会。英诺森八世不想看到的是一个没有教义和诫命,而只有与希腊人、犹太人、阿拉伯人的智慧和谐共处、普世且宽容的基督教。当皮科以《申辩篇》(Apologia)为自己辩护时,他的作品被禁了,他本人也逃往法国。

在此之前,【78】皮科起草了一篇有关人类尊严的发言稿——《论人的尊严》(Oratio de homonis dignitate)。皮科视之为大会的开篇词,但终身未能发表。从今天来看,这部著作可被视为意大利文艺复兴及那个时代人文主义修辞最为重要的文本。人们认为马内蒂在十年前就使用了人类尊严这一概念,故而皮科并非第一个提出这个概念的人。但皮科是第一个以哲学的方式构建这一概念的哲学家。在古希腊,人因具有理性而区别于动物。但这并不意味着每一个人都有权在社会中得到属于人的尊重和重视。对亚里士多德来说,人凭借美德而非仅仅作为人就能获得尊重。西塞罗(Marcus Tullius Cicero)称之为尊严(dignitas)。在罗马,并非人人都有尊严,只有那些具有美德与社会名望的人才是有尊严的。文艺复兴时期,人类尊严的概念内涵得到了扩充:尊严是属于所有人的,原因就在于他们是人。在这个意义上,人类尊严得以民主化,这一想法后来经康德到民主国家的现代式理解而得以进一步发展。

在讲稿的开篇,皮科就区分了两种生命物:其中一种是上帝所设定的那些处其位的不变的生命物;另一种是自由的生命物,它们自己寻找并发现自己在世界中的位置。前一种包括动物和天使(!),后一种则是人。人并非如“普罗透斯”(Proteus)或“变色龙”(Chamäleon)那样变成它们想要成为的样子:“上帝之父的容量是多么的伟大,人类的福祉多么的高贵!人类能够有所希望有所意愿。”[6]【79】人类能够自我选择,是自我的创造者,且具有神性。人类不仅是圣经里所说的与上帝相像者,而且享有神性的自由——人能够发现自己,享有独特的尊严。皮科用这样的思想给哲学埋下了种子,历经启蒙运动,并在克尔凯郭尔(Søren Kierkegaard)和萨特(Jean-Paul Sartre)的思想里发芽。

希腊、罗马的哲学家,中世纪的教士们,从未像这位年轻且富有的贵族皮科这般,如此满怀激情地讨论人类的自由和自我规定(sibi praefiniens)。当他失去他所拥有的去他想去的地方的自由时,他感到愈发沉重。他在里昂被逮捕了。法国国王查理八世(Karl VIII.)放了他,并让他逃亡佛罗伦萨。洛伦佐·德·美第奇——三国王壁画中骑着白马的俊朗小伙可能的原型,对这位反叛者施以援手。皮科写了部作品,将《创世记》与其他创世神话加以比较和会通。他的另外一部著作处理了新柏拉图主义和亚里士多德的一致之处。他坚定地认为哲学和宗教的关系是和谐的。

在那里他结交了圣马尔谷修道院院长:吉罗拉莫·萨伏那洛拉(Girolamo Savonarola,1452—1498)。这段友谊很奇怪,因为萨伏那洛拉是一位充满争议且叛逆的人。他年轻的时候要求意大利的权贵们忏悔并放弃堕落的生活。洛伦佐却对他的反对意见比较宽容,甚至予以支持。萨伏那洛拉是一位严格的道德主义者,对洛伦佐的态度也是如此。在有问题时,他更加偏爱查理八世的政治,而不是美第奇家族。【80】1494年,法国的皇帝占领了北部意大利并驱逐了美第奇家族,他为此欢呼。他期待人民的统治而非寡头政治。当时很多贵族和寡头逃跑了。萨伏那洛拉烧毁了那些权贵的宝物,教皇对此非常愤怒并驱逐了他。当查理八世离开意大利,贵族们和大地主们又回来了。萨伏那洛拉在1498年被关起来,严刑拷打,之后尸体被吊起来焚烧。他的朋友皮科在1494年的动乱中去世,可能是死于流感,或被他的书记官毒死。